萧王府的静谧被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很快,卧房的门被人从外推开。
屋外的风侵入,火苗随风而动,将谢炤冷硬的侧脸映得忽明忽暗,他指尖正捻着一枚刚拆开的密信。
听见动静的谢炤将手中的密信折叠重新塞进信封,而后抬眸朝着门外看去。
一旁的谢北衡原本斜倚在软榻上,手中把玩着玉扳指,此刻也坐直了身子,余光向来人扫去。
和风一路疾奔,黑色锦衣沾着尘土,衣摆还残留着未散尽的烟火气。
他顾不上抚平褶皱的衣襟,在离两人三步远的地方驻足,语气恭敬:“属下见过王爷、萧王世子 。”
谢炤眉心微紧,沉声道:“你不在楼大人身边护着,跑来王府做甚?”
和风闻言,头埋得更低,愧疚与急切交加而来:“王爷恕罪!方才西三巷突然走水,火势蔓延得极快,引发百姓惊慌。”
“属下拼尽全力想跟住楼大人,可人群实在太过混乱,属下......
和风顿了顿,继续道:“便与楼大人走散了......”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发颤,“是属下办事不利,没能护住楼大人,还请王爷责罚!”
谢北衡在一旁听得认真,他挑挑眉,转头意味深长地看向谢炤。
以他堂兄的性子,如今竟会特意派和风去保护一名女子。
而且和风口中的 “楼大人”......
谢北衡猛地反应过来,不就是前段时间圣上亲自下旨,赐婚给堂兄的那位楼氏女吗?
想到这里,谢北衡眼中只剩震惊与疑惑。
之前不是所有人都在传他们不睦骂?如今是个什么情况?
不过,震惊归震惊,谢北衡很快便抓住了和风话语中的关键之处。
他身子微微前倾,问道:“你说西三巷走水?可本世子记得,那地方大多是些荒废许久的宅院,周围也没有什么容易引发火灾的商铺作坊。”
“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走水?”
和风连连摇头,“当时火势来得突然,现场混乱不堪,属下只顾着寻找楼大人,未及细查其他。”
话音刚落,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要紧事,身子一僵,“王爷,属下还有一事需禀明......”
谢炤双眸黑沉,“讲。”
和风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喉结滚动两下,紧袖下的手指微微蜷缩,才颤声禀道:“在走水之前,属下似乎瞧见...楼大人朝着西三巷深处的方向去了...”
谢炤闻言震怒,拍案起身,“为何不早说?!”
和风被谢炤这声怒喝吓得瑟瑟发抖,不敢多言。
谢北衡见状,单手撑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着谢炤这副失态模样。
他这位堂兄素来沉稳自持,即便面对朝堂上那群老家伙的刁难也能面不改色,可没今日这般失了冷静。
“下回再来看你。”
谢炤对着谢北衡留下一句,不再多留,抄起桌案上的佩剑,朝着洛河街的方向疾驰而去。
西三巷此刻已是一片狼藉。
原本颓圮的宅院塌了大半,焦黑的木梁斜插在断壁间,风一吹灰烬四起,空气里弥漫着木头燃烧后的焦味。
几名身着号服的官兵扛着水桶匆匆跑过,木桶碰撞溅出的水花落在地面炭灰上,晕开深色印记,又很快被灼热余温烘得干涸。
谢炤脚步急促,顺着西巷往北巷寻去,一路上他没有放过任何一道身影。
可直到走到巷子尽头,也没寻着心中那道熟悉的身影。
焦躁渐渐在心头蔓延,谢炤正要转身再寻,眼角余光忽然瞥见前方宅院门口走出几人。
他们一前一后抬着副担架,粗麻绳勒在肩头,担架上铺着块白布,布料绷得紧实,清晰凹陷出人形轮廓。
白布之下,是具尸体。
“好端端的人,就被烧成了这样,真是......”
“别说了,早抬走早完事,太晦气了。”
抬担架的两人低声交谈,话语飘进谢炤耳中。
他脚步猛地顿住,视线不自觉地看向那副担架。
忽有夜风拂过,轻轻撩动白布一角。
抬担架的人太过慌忙,意外被砖石绊了下,一阵颠簸间,白布被掀开个三角缺口。
底下逝者的裙衫露了出来,浅蓝色的罗纱在残光下泛着黯淡的光,随着抬担架的动作起伏。
谢炤看清那裙衫的瞬间,瞳孔骤缩,握着剑柄的手不自觉收紧,指节用力到泛出青白,连同手背的青筋都突突跳起。
不可能……
一时间,思绪尽数被冲散,周遭的嘈杂声化为嗡嗡蜂鸣。
不会是她……
谢炤阖上眼,迫使自己自己镇定下来。
再睁开时眼底的慌乱已被强行压下,只余一片沉凝。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挪动着僵硬得如同失去魂魄的身子,朝着抬担架的人走去,想将他们拦下。
“王爷?”
就在他踏出半步刹那,一道清脆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
下一刻,熟悉的身影撞入眼帘。
楼序宁就站他面前,白净的脸颊上沾着炭灰,眉眼依旧温和,那双好看的杏眸瞧见他这幅失魂落魄的模样时,掺杂着些许恍惚。
她原本不点而朱的樱桃唇泛着明显的苍白,脸上的胭脂水粉也遮不住虚弱的神态。
谢炤动作一僵,晃神片刻后,一把拉过眼前的楼序宁,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楼序宁没料到他会有这般举动,身子不受控地顺势跌入他怀里。
在感受到对方胸膛传来的温度时,楼序宁彻底懵了,两只手悬在谢炤背后的半空中,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动作。
谢炤这是吃错药了吗?
楼序宁察觉对方的身体似乎在发颤,下一刻,拥着她力道越来越紧。
过了许久,都不见要松开的意思。
楼序宁回过神,正想推开谢炤,不料吸入浓烟后的不适感后知后觉袭来。
她的脑子昏沉,推拒的双手开始乏力。
楼序宁意识开始不清醒,眼前的景象也渐渐模糊,不多时,她彻底晕厥在这温暖的怀抱里。
昏睡中,楼序宁做了场梦。
梦里,父母尚在,他们含笑立在院中朝她挥手,可她无论如何也跨不过那道门槛。直到突如其来的大火吞噬侯府,她眼睁睁看着父母葬身火海,才惊惶惊醒。
清晨的光透过窗棂洒在床侧,楼序宁缓缓睁开的眼,先眯了眯适应光亮,待视线清晰后,才打量起周遭。
卧房宽敞,屋中装饰皆是上等佳品,并非她熟悉的闺房。
这是哪里?
守在一侧的春雨见她眼皮动了动,连忙起身,顾不上久坐发麻的身子扑上前,哽咽道:“小姐,您终于醒了!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昨夜楼序宁彻夜未归,春雨在府中急得来回踱步,又不好擅自出府,只能在院中枯等一夜。
后半夜得知小姐晕倒的消息,她火急火燎赶到齐王府,一见楼序宁青白的脸色,当场吓坐在地上,哭到了早上。
楼序宁看着春雨红肿的双眼、满脸泪痕,轻声安慰:“没有不舒服,别担心。”
春雨听她声音沙哑,忙转身提起案上的茶壶,倒满一杯水递过来:“小姐,喝点水。”
楼序宁浅啜完一小盏茶水,才缓声开口:“这是何处?”
“小姐,这儿是齐王府。”春雨答。
“啪嗒!”
茶盏应声从楼序宁手中滑落,重重摔在地上,碎裂的瓷片溅开,发出刺耳清脆的声响。
她怔怔望着地上的狼藉,半晌才回过神,眼中里满是错愕:“我怎会在齐王府?!”
春雨将从宋嬷嬷那里听来的事如实禀报:“昨日小姐闯入火场,吸入过多浓烟才致身体不适。嬷嬷寻到马车折返时,正撞见您晕倒在王爷怀中,王爷怕您回府照料不周,便直接将您带回了齐王府救治。”
“王爷为此还去寻了太医院院使,大半夜将他老人家捆了过来,为小姐医治。”
春雨稍作停顿,偷瞄了眼楼序宁的神色,见她凝神细听,并无异样,才接着说道:“王爷见小姐久久未醒,便在您床边守了整整一夜,直到今日清晨上朝才离去。”
“…”
楼序宁心中五味杂陈。
回想起从昨日到今日,谢炤种种不按常理出牌的行为,楼序宁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
楼序宁忽然想起什么,“嬷嬷呢?”
春雨:“小安被小姐就出火场后也有些不适,嬷嬷便领着她去看大夫了。”
“叩叩叩。”
就在这时,外头敲门声传入屋内,随即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春雨,你们家小姐醒了吗?”
“春雨,将外衣拿来给我。”楼序宁吩咐道。
春雨连忙到椸枷前取下外衣,替楼序宁披上。
楼序宁披上外衣,又道:“去开门。”
卧房的门隙透进微光,春雨抬眼便见立在门外脸色板肃,眉心紧锁的谢炤。
春雨会心一笑,忙将门扉敞开,“王爷,小姐已经醒了。”
她侧身让出路来,待谢炤入内,便识趣地退至门外,轻手轻脚合上了房门。
楼序宁刚直起身,正欲下榻穿鞋,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突然伸来,先一步拿起了她的绣鞋。
下一瞬,谢炤俯身托起她纤细的脚踝,慢条斯理为她将鞋履穿好。
楼序宁一怔,抬眸望过去。
谢炤正半跪于她身前,恰在此时抬眼,正巧对上了楼序宁的视线。
“身子好些了么?”
男人依旧轮廓分明,俊朗的面庞上却添了些倦色。
谢炤果真守了他一夜。
楼序宁心底微动,心跳陡然快了几拍,她耳根发烫,忙错开视线垂眸,脑海中闪过昨日昏迷前的场景。
这不想还好,一想连带着脸颊都开始烫了起来,就在她思绪飘然之时,一片温热覆上她的额头。
“怎么这么烫?”
谢炤一手贴着她的额头,另一手按在自己额上比对,眉峰拧得更紧。
“你在这等着,我去叫江太医。”
他刚要起身,楼序宁心头一慌,急忙攥住他的衣袖:“王爷,臣没事!不必再劳烦江太医了。”
七十多岁的长者了,还因着她来回折腾,楼序宁真怕自己折煞。
谢炤停下动作,回眸看她,语气严肃,“当真没有不舒服?”
楼序宁语气肯定,“真的。”
“多谢王爷救命之恩。”
对方见她似乎真的没什么大碍,脸上的冷肃也逐渐褪去,又变回了那副闲散不羁的模样。
只听对方轻声一笑,“楼大人又欠本王一个人情,打算如何报答?”
楼序宁这才细细打量过谢炤。
对方身上那套是青色的朝服尚未褪去,显然是下朝后便马不停蹄赶了过来。
所以……谢炤这是在担心她吗?
楼序宁心头纷乱,猜不透答案。
但眼下,她能确定另外一件事。
与其费尽心思在这道不可能收回的婚事上,不如——
以此作赌,顺势而为。
“谢炤。”
旁人直呼皇子名讳是大不敬,重则论斩,楼序宁却是谢炤默许的例外。
从前,她只有被气极了,才会咬牙喊出这名字与他针锋相对,这般平静地叫出口,还是头一次。
“你想不想要这天下。”楼序宁语气淡然。
谢炤愣了愣,没想过她会问这个。
楼序宁不再迟疑,将思量许久的决定说出口:“若臣能助王爷夺得江山,待您登临帝位之日,还请赐臣一纸和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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