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青隼

方卯手中的建盏一顿,既惊又喜:“莫不是古大人的墨宝?”

“方大人,在下字植之。”

“植之,” 方卯笑道:“我字榫卿。”

他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数书九章》泛黄的页脚。

被蠹虫啃噬的缺口硌着指腹,恍若触摸到古长青十数载沉浮的沟壑。

古长青是传胪出身,初任钱塘县令即勘破茶引弊案,连升三级。在任上建树颇多,然而永泰十二年,他因漕粮案牵连,在御史台诏狱熬过三载寒暑,平反后正要升迁,又逢母亲病逝,停职守制。

几番起落,当得起“半生契阔”。

方卯思及此,感同身受,便叹息道:“你说咱做父母官的,熬干多少盏桐油灯,在田赋黄册里挑出蛀虫,从漕粮账簿中剔去腐肉......”

他想起臻颐茶行的楹联上,那力透纸背的“万幸回首有余甘”,舌尖泛起桂花香片的清甜:“不过,能得百姓一两句夸赞,也算得苦后回甘。”

“榫卿兄猜错了,”古长青笑着拨了拨热茶壶的炭火,火星子噼啪爆开:“那对联,是新科榜眼赵斐的字迹。”

“赵斐?”

方卯想起那日客栈晨光融融,赵斐忽然叫住他。

——“明桂枝的字并非如此。”

——“下官方才挣扎过。”

是个把端方守礼、仁义道德刻进骨血的人呢。

可是,他不认为赵斐会想到为苦丁茶取这样妙趣的名字。

“我却觉得像状元郎的手笔。” 方卯嘬了口茶,笃定道。

“哦?”

“明桂枝。”

轮到古长青诧异:“你们相识?”

“一面之缘,但印象深刻。”

“洗耳恭听。”

铜铫子的水又咕嘟起来,古长青续上热水。

窗沿忽地飘入几点杏花雨。

忙中偷来的闲适,正好用来听听故人的音讯。

……

申时二刻,康王府。

一场春霖稍歇,芳华苑的梨花白惨惨碎一地。

凉亭四角垂着琉璃灯。

晕黄火光映落在素玉方砖上。

衬得康王盛瑄蟒袍上的金线都发了潮。

“好侄儿,辑事厂的差事落你手里了,这次,咱叔侄正好齐心协力。”

盛瑄倚着缠枝莲纹的锦垫,烛影里浮着张玉盘似的脸。

三十六年华酿出微丰皮肉,仿佛羊脂膏子拿银匙子细细刮过。

连笑纹都熨帖得恰到好处。

偏生他一双眼生得极妙,眼尾斜斜飞进鬓里。

恰似工笔描凤翎。

总在垂眸时漏出三分冷光。

盛湛举杯:“为圣上分忧。”

雨丝顺飞檐滴入酒盏,溅出一圈圈金波。

盛瑄没有碰杯。

他夹起一箸水晶肴肉,脂膏泛着琥珀光,嗤笑道:“旁人不懂,都以为我们天机府、辑事厂吃的山珍海味,御膳佳肴……”

骤然一抬眉,盯着盛湛看:“但其实,顿顿吃河豚肉,一不留神就见血封喉。”

烛火在他眼底跳了跳,笑意凝成刀尖寒芒,直要挑开对面人皮肉下真实情绪。

盛湛抬眸迎上来,眸子清凌凌映着琉璃灯。

照不出半点心事。

“侄儿不过替圣上……还有叔叔们跑腿。御膳佳肴也好,断头饭也罢……”

他仰颈饮尽杯中物。

喉结滚动时左颊的浅浅疤痕也跟着颤。

“你们若叫我吃,我不敢不吃。”

说话间,有梨花瓣落进酒盏,浮在琥珀色酒面上,像只溺死的蝶。

“澈之,”盛瑄举起杯盏,他袖口金蟒对着盛湛吐信:“你这话生分了,六叔叔一定看顾你。”

凝香醴从壶嘴淌出来时,缠着丝热气,十足一条白蛇:“说起来,我与你除了是叔侄,还是姻亲——”

盛湛笑得比春雨还圆融。

斟酒的手稳得像量药的戥子:“我记得,明家舅舅娶的是您表妹。”

“嗯,三表妹,殷家最美的人儿。” 盛瑄捧起他斟满的酒盏:“真想不到,明秉则竟这般长情,她过世有十年了吧?都不曾续弦。”

“舅舅总说殷家女贤良淑德,”盛湛笑意从唇角漫到眼底:“侄儿也神往,却不知是否有此福气。”

“好,好!”

盛瑄与他猛一碰杯:“明日就让你婶婶去打听,我命她亲自替你把关,定叫你娶个宜家宜室的好闺秀。”

“侄儿先谢过六叔叔。”

盛湛仰首饮尽,又绽起笑颜,左颊的疤被烛光晕成胭脂色,就像含羞似的。

雨渐大。

斜雨掠过亭角,浇熄了暖炉最后一粒火星,青烟扭成个未写完的咒。

……

更漏声钻进车帘。

雨点在玄色车篷上泛着灰光。

盛湛指尖正搭在莲花香炉的孔隙间,任龙涎香的雾霭漫过指节。

是久违的香气呢。

若非皇祖父“格外开恩”,他岂能逾制用这香料。

嘴角忍不住泛起讽刺的角度。

辑事厂校尉魏衍膝头搁着鸢羽刀。

刀鞘雕刻的鸢眸忽明忽暗,似是要啄破满车湿漉漉的寂静。

“康王真是好笑,”魏衍攥紧刀穗:“辑事厂向来高天机府一头,何时轮到他指手画脚?”

他肩头的青隼补子被雨水撇成墨色,一双翅困在金线里。

盛湛的疤痕在烛影下泛起珠光,像嵌了颗鲛人泪。

“他辈分高,总要给长辈三分薄面。”

他浅浅笑着。

这温润如玉的笑,落在魏衍眼里,叫他看出六七分故人之姿。

“辈分高,他能高得过太子?当年太子殿下整顿辑事厂规制时,他康王字都还未认全……”

话音戛然而止——盛湛食指抵在唇畔,凉意渗进未尽的话尾。

“都是为圣上分忧,对吧?”

“对,寿王说得是。” 魏衍喉结滚了滚。

车帘被风吹开缝隙,他似乎瞥见天机府的褐色苍狼氅。

冷汗瞬间顺着脊沟滑进犀带。

——如今辑事厂刚易主,指不定圣上会派天机府的人盯梢。

魏衍心道:幸好寿王心思比他慎密。

盛湛穿的也是青隼服,金线在锦鼠灰的缎子上烧出冷焰。

他抚了抚领口绣的隼首,那利喙正对着咽喉,像诡谲的隐喻。

窗外的雨色凄凄掠过。

盛湛有种无可无不可的寂寥。

辑事厂的青隼,天机府的苍狼,看着何其威猛。

都是老皇帝的鹰犬爪牙罢了。

……

德州,运河码头。

灰麻石道还渗着薄薄湿气。

驿丞梁佑安抹了把额角的汗,驼色官衣让雾气润成深褐色。

“诸位大人,用茶,请先用茶,稍安勿躁。”

梁佑安推过粗瓷茶盏,眼神不停往码头那边飘。

明桂枝顺着他目光看去,码头边一行人在排队换米。

三十来个百姓挨着青石驳岸排成歪斜的线,铜器碰在船钉上的叮当声比檐角铁马更清脆。

穿蓑衣的老汉把铜烛台往袖口蹭了又蹭。

粮铺伙计立在油布伞下,秤杆上的铜星子蒙着水雾。

穿夹袄的老妇解下耳坠子——那是两枚黄铜的石榴,蒂头还缠着褪色的红丝线。

伙计眼皮也不抬,抓过石榴坠往笸箩里一丢,米粒顺着斜斗淌进老妇的粗布袋,簌簌声如流沙。

队伍里忽起骚动。

抱铜壶的后生踩了泥浆踉跄,壶嘴撞在石栏上迸出个豁口。

米袋已空的粮车吱呀呀调头,车辕溅起的水花里浮着半片黄铜角花——许是谁家祠堂门上的旧物。

方靖在檐下翻他那本札记,喃喃道:“上月临清县一斗米六十文,”

又细细记录:“四月十四,德州一斗米八十三文……”

赵斐抿过茶,粗瓷盏不轻不重地一搁。

梁佑安的络腮胡颤了颤:“大人们有所不知……”

话头倏尔折住。

窗外传来铜器相击声,那几个粮铺伙计正往粮车里面堆铜锅铜勺。

明桂枝转着梨木折扇,杏眼里汪出三分笑:“既然我们不知,那便劳烦梁驿丞说道说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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