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七弯八拐的巷子里,几乎没有空置的屋子,家家户户五六口人挤在一两片窄小的空间里挣扎求生。
漏水的房屋,支棱出来的帐篷,墙角堆积起来的乱七八糟的垃圾,无一不显示出藏在京城繁华角落里的混乱和贫穷。
徐晔已经到了念书的年纪,但因为家里穷从未去过学堂,反而在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打零工,现在已经能在码头扛上百斤的货物。
今天下工早,徐晔回家的时候看到一个青衣男人推开隔壁大门,好奇地多看了两眼。
隔壁其实没有人住,只是偶尔会有个高大健壮的年轻人进去,在里头住上两天再悄悄离去。
关门时恰好看到男人的长相,徐晔一愣。
他从没见过长得这般好看的男人,面如冠玉,眉目如画,长身玉立,周身萦绕着温润如玉的气质。
那男人也注意到徐晔呆愣的目光,两人对视一眼,对方微笑着颔首示意,随后关上木门。
“嘎吱——”
老旧的木门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徐晔一个机灵回神,颇为困惑的挠了挠头。
好像忘记了什么。
“哥哥!”
小妹飞扑进徐晔怀里,娇俏地问有没有给她带糖葫芦,徐晔瞬间将迷茫扔到脑后,笑着抱起小妹让她坐在自己肩头,兄妹俩有说有笑进了屋。
隔壁,破败不堪的木门后别有洞天。
木质长廊从进门起便沿着围墙展开,中间交叉两道,将四四方方的院子分割成四块,底下是打通的池子。池子深不见底,里头隐约能看见无数黑影静静蛰伏。
青木关上门,一个七八岁的小童正端着托盘出来。见到他,小童眼底浮现出惊喜的神色,跌跌撞撞朝他奔过来:“护卫长!”
青木温和的摸了摸他头,道:“你祖母可好些了?”
小童明锐欢快道:“好啦!多亏九殿下给的药,祖母已经能坐起来了。”
他蹦跳着跟在青木后头,也许是刚用双腿走路不太习惯的缘故,被自己绊了好几下,木质地板被他踩的咚咚直响。
水面泛开涟漪,接连有人从水下出来。不论男女皆是是容貌漂亮,长发披散,延伸出来的耳鳍覆着薄膜,骨刺尖利。他们下半身浸在水里,裸露出来的腰腹上能看到细细的鳞片。
有个面容玉雪可爱的女童从母亲怀里挣扎下来,游到木质长廊边,朝青木羞涩一笑。
青木蹲下身摸了摸她的头顶:“小明嫣今日有好好吃药吗?”
“有的。”小鲛人怯生生回答,并从怀里掏出一颗糖递给青木。为了避免糖果在水里化掉,小姑娘细心地在上头罩了个小小的气泡。
糖还是青木买了带给小孩儿们的。
明锐跟着蹲下,亲昵地捏了捏妹妹圆润的脸颊,绷着张小脸严肃道:“小嫣快回去,不要打扰护卫长做事。”
青木道:“不碍事。”
明嫣见他接了自己的糖,水灵灵的眼里浮现含蓄的愉悦,她小声问道:“护卫长,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家呀?”
青木道:“想家了?”
“想。”明嫣瘪瘪嘴,有些难过,“岸上不好玩,有人打小嫣,痛。”
青木目光扫过明嫣断了一半的耳鳍,断口红肿的痕迹刺痛着双眼。
他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将灵力轻柔的覆在上头,柔声道:“很快,很快我就能带大家回家了。”
明嫣母亲上前担忧道:“护卫长,您本身就有伤,就不要在浪费灵力了。”
青木笑着答应,却在明嫣耳鳍不再渗血后才收手。
能浮上来的鲛人身上或多或少都带着伤,他们神情麻木,气色极差。池子底部还有重伤没能起来的。
青木环顾一圈,道:“大家继续休息养伤吧,我一定能找到公主带你们回家的。”
他声音不大,却坚定无比。
鲛人们没有推辞,只是纷纷将右手放在胸口,弯腰致意,最后缓缓滑入水底。
水面再次恢复平静。
青木带着明锐往屋子里走,道:“我带回来的那个人醒了吗?”
明锐道:“还没,一直睡着,我大致将他的伤口清理了一下。”
青木“嗯”了声,道:“我去看看,你去照顾你祖母吧。”
明锐脆生生应下:“好~”
青木将乞丐关在了后院的柴房。
说是柴房其实并不准确。因为常年无人居住,这间屋子空无一物,只有满地灰尘和临时摆放的桌椅。
乞丐蜷缩在靠里的角落,青紫的嘴角糊了层粘腻透明的东西,是明锐给他上的药。
青木走过去,居高临下冷冷地俯视着他。良久,青木蹲下'身将指尖点在乞丐额头。
白皙修长的手指触碰到乞丐的瞬间,乞丐便幽幽转醒。
不等对方反应,青木便有些粗暴地拎着他的衣领,一手将扁平的碧青色海螺举到他眼前,道:“这个,你从哪里来的?”
乞丐迟缓的目光在海螺和青木脸上来回游移,嘴唇翕张,最终疲惫地闭上了眼。
青木有些咬牙切齿,甚至是粗暴地拎着乞丐衣领晃了晃,良好的教养在此刻荡然无存:“我问你话!回答我,这个海螺你从哪里来的!”
乞丐发出无意识的痛苦呻.吟,不明白眼前这个俊朗的男人为什么要这样,挣扎着要从对方手里出来。
“你说话!”青木泄愤似的将乞丐扔到地上,起身不停踱步,暴躁得像只困兽。
连日不断的追杀,南知漓生死未卜的情况,闭眼就是在牢笼里族人惨死的模样,一切的一切都快将青木逼疯,但他不能在伤痕累累的族人面前表现出来,只能在这一方小天地压抑自己的暴怒,或是拿眼前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傻子乞丐发泄压力。
青木深呼吸好几口气,压下心中的暴虐,忽然从怀中拿出个精致的钱袋:“这个,你的吗?”
乞丐看到钱袋瞬间浑身一震,挣扎要去抢,被青木轻巧躲开。
“想要,就告诉我,这个海螺你到底是从哪里来的。是你捡到的还是谁给你的。”
乞丐像是听不见一样,双眼泛红死死盯着他手里的钱袋。在好几次抢夺失败后,忽然发疯似的扑向青木。
青木原本想用灵力弹开他,那道灵力却在触碰到乞丐的瞬间消散。
青木一愣,没有防备被扑倒。
“还给我!”乞丐拼了命要去抢,青木也怒了,手脚并用,两人彻底扭打起来。
最终青木坐在乞丐胸口,一手举着钱袋一手掐着对方脖子,乞丐憋红了脸伸手去够,原本被明锐抹上的药蹭了一地灰,更显得灰头土脑。
青木吸了口气,只觉得嘴角生疼,大概是扭打过程中被揍了一拳。他手下发狠用力,威胁道:“再不告诉我,我现在就将你这破袋子烧了!”
乞丐面上闪过癫狂,忽然大叫起来。
强光自他额头爆发,青木甚至来不及反应就被弹飞,狠狠撞到墙壁,牵动旧伤,喷出口血。
乞丐手脚并用爬过去捡起钱袋,小心翼翼拍打着上头不小心沾上的灰,眼底甚至弥漫出些许心疼的神色。
青木捂着胸口惊疑不定地看着乞丐额头靠眉心位置缓缓消失的朱红色纹路:“你……”
他刚开口,乞丐便恶狠狠看过来:“不准烧!”
两人对峙片刻,乞丐确定没有危险后,万分珍重地将钱袋放进怀里,一边防备地看着青木,一边朝柴房大门走去。
“站住!”青木捂着胸口跌跌撞撞爬起来,一把按住乞丐肩膀,乞丐却身子一软,噗通一声倒地,昏死过去。
青木举着手盯着地上的乞丐看了半天,表情风云变幻,精彩极了。
好半晌,才将人重新拖回角落,不死心地搭住乞丐手腕内侧,用灵力在他体内游走好几个周天。
“我不可能看错。”他眉头紧皱,喃喃自语。
出去的时候,明锐正乖巧地在门口等着,见他开门,立马迎上去:“护卫长……护卫长,您受伤了!”
青木低头看了眼胸口的一片印记,那是被乞丐打到墙上吐血留下的。
进屋前,他布了结界,外头的人听不到里面的动静。不过最后发生的事情让青木太过震惊,以至于忘记自己浑身的脏乱。
他不太在意地施了个清洁术,身上立刻恢复干净清爽。
明锐义愤填膺道:“是那个乞丐干的吗!太过分了!我先前还好心替他上药。”
“不要紧,只是出了些小意外。”青木又恢复温和的模样,“九殿下来了吗?”
“还没。”小孩儿被转移了注意力,“昨日九殿下说酉时到,现下已经酉时末了,难不成是出什么事了……”
“别瞎想,许是什么事绊住了。”青木看了眼天色,掩下心中的凝重道,“在这里好好照顾族人,我出去一趟,九殿下如果来了,请让他稍等我片刻。”
明锐指了指柴房,道:“那里头的乞丐怎么办?”
“看好他。”青木在门口又结了两个阵,“饭点给他送些吃的。”
*
四周是散不开的黑,空气贴在皮肤上,让人觉得黏腻恶心。
季越蜷缩在狭小的空间,四肢像是被无形的双手紧固,动弹不得。
不知过了多久,乌云终于散开,露出弯钩似的月亮,惨败的月光照在眼前,枯枝败叶在地上映出张牙舞爪的影子,更显诡异。
寒烟躺在不远处,生死不明。
黑暗中窸窣声越发明显,比黑夜还要浓稠的雾气化作黑蛇,蛇信子不怀好意地吐露着。
暗处,无数双猩红色的眼睛亮起,里头写满了贪婪和恶毒。
黑蛇挑衅似的高扬头颅,闪电般冲出去,血盆大口咬住寒烟的细腰。血雾自半空炸开。
全身的禁锢不知何时解除,季越麻木起身。
天空开始下雨,落在脸上却是温热的。入眼皆是一片血红,季方平倒在血泊,胸腹伤口狰狞,脖子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弯折,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季越,嘴唇不断翕张。
黑雾从血水中升起,丝丝缕缕缠绕上季越的四肢口鼻,窒息感渐渐袭来,浑身开始变得无力,绝望的情绪充斥着大脑,喉咙艰难挤出几句含糊的挣扎。
黑气包裹住全身,意识消失前,季越从唯一露出的右眼看到季方平和寒烟浑身是血地站在远处看着他。
*
手腕传来冰凉的触感,季越猛地起身。
窗外,月色比梦境中皎洁明亮得多,银白的光辉洒满了整个院子。
季越心擂如鼓,耳鸣不断,梦里的窒息感仿佛还未消散。他疲惫地将脸埋进手掌,长长地舒了口气。
手腕上的玉珠因为他的动作贴着皮肤微微滑动了一下,季越回神。
色彩明亮艳丽的红绳静静套在白皙漂亮的腕骨上,尾部的玉珠泛着微不可察的金色光芒。
“是你将我拉回来的吗。” 季越捏着它看了半晌,喃喃道,“萧铭宇。”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窗外时不时传来的一两声虫鸣。
季越有些颓废地躺回去,烦躁地用被子将自己裹起来。
野猫不知在谁家屋奔跑跳跃,踩着瓦片发出细微的响声,一声凄厉的惨叫后,再无了声息。
季越敏锐地察觉到空气中的波澜。他翻身下床,随意披了件外跑。
月色西沉,不过仍能看清楚院子的里情况。
白袍男人站在院子中央,五官漂亮温润,不过看起来有些羸弱。不是那种弱不禁风的弱,是病气缠身的弱。
“你是什么人。”季越冷冷地打量着对面的男人,藏在袖袍中的手已经蓄上了灵力。
凫屠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季越的杀意,温和笑道:“这里是寒烟姑娘的家吗?”
季越没什么反应。
凫屠道:“我其实是你母亲的朋友。”
季越语气冷漠:“她死了。”
凫屠道:“我知道。”
他朝季越的方向走了几步。
季越道:“站住!”
凫屠不为所动。
两道交叉的灵力直冲他面门,在距离他毫厘之际溃散。
季越面色更沉,双手快速掐诀,地面法阵展开,凫屠双腿被禁锢在原地。
他歪了歪头,似乎不太理解:“你为什么不信我?”
季越紧绷着脸。
凫屠道:“我不会害你。”
法阵开始运作,缠在凫屠腿上的灵力一点点收紧,甚至勒进了他的血肉。
鲜红色的血液染红了他一尘不染的衣服,就如梦里那般。
季越忽然脑中剧痛,一阵眩晕后跪地。
凫屠声音出现在头顶:“怎么就不相信我呢。”
季越心下一惊,连忙抬头。院子里的法阵已经被破,只剩点残余的灵力,正在缓慢消散。
他甚至都不知道凫屠是怎样破的阵!
凫屠叹了口气,温柔的摸了摸季越头顶,道:“抱歉。”
脑子里的钝痛还没结束,季越脸色煞白,咬牙道:“你对我,做了什么!”
凫屠有些无辜:“我什么也没做,是你体内的琉璃珠。”
他围着季越走了一圈,忽然捏住他手腕,白光自两人相接的地方亮起。
片刻后,脑子里的痛缓解了许多。
季越一把甩开凫屠的手。
凫屠劝道:“你不能再使用灵力,至少,我在的时候你不能用,否则琉璃珠的力量会同你的妖丹相抵触。你现在不够强,你的妖丹会在琉璃珠的压力下碎掉。不过我可以帮你。”
“不需要。”
凫屠毫不在意季越冷漠的态度,忽然伸手轻点了两下他的额头。
一股凉意吞没全身,下一刻季越便软了身子倒下去,被凫屠稳稳接住。
即使昏迷季越也皱着眉头,似乎又陷入了梦魇。
凫屠新奇地打量着他,自言自语道:“你比我想象中要倔强,也更没礼貌。比如对刚见面的陌生人短兵相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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