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几日便是太后寿诞,六宫忙碌,皇子公主皆绞尽脑汁备礼。就连才三岁的四公主,也在乳母怀里奶声奶气地说,要给皇祖母写字。
永宁宫东次间,窗棂大开,穿堂风带着盛夏的草木香气。夏美人坐在小几旁,将四公主抱在膝上,软软的小手被她包在掌心,执一支紫毫小楷,一笔一划地写着“福如东海”。
“横要平,竖要直……”夏美人声音轻柔,指尖带着孩子的手慢慢移动。墨汁晕开,四公主写得歪歪扭扭,末了“海”字最后一捺拖得老长,像条小尾巴。
写罢,小公主举着纸,摇摇晃晃跑到榻前,献宝似的递给徐容华:“母妃,看!儿臣给皇祖母写的!”
徐容华倚在迎枕上,咳了两声,接过纸,笑得眼角弯弯:“我们宁儿最乖了,这字写得最好,皇祖母见了定要欢喜。”
又转头对夏美人道:“多谢妹妹耐心教她,她若自己写,怕是要把墨汁抹我一脸。”
夏美人轻笑:“姐姐说哪里话,能教小公主写字,是我的福分。”
她复又坐下,叹了口气:“只是姐姐这病,怎地近来反倒重了?再过几日便是太后寿辰,总得在寿辰前好起来才好。”
徐容华摇头,声音轻得像风:“无妨,我本就不喜那热闹,去也咳得人嫌。”
她顿了顿,问:“妹妹给太后备的寿礼是什么?”
夏美人指尖捻着袖角,声音温软:“我抄了一卷《金刚经》,又做了副佛珠,以南海紫珠串成,配以和田玉雕的莲花坠子。我到底手拙,怕不入太后眼,只盼太后喜欢便好。”
徐容华笑:“妹妹心诚,太后必是欢喜的。”
同样为太后寿诞绞尽脑汁的,还有苏叶。
太后那日赏了她那么贵重的镯子,如今寿辰将至,她若只拿陛下赏下的珍玩敷衍,难免让太后不高兴。她要送的,须得既显心意,又叫太后用着舒心、记着她的好。
此刻临窗小案旁,苏叶正半蹲着身子,裙幅铺陈如水。案上青瓷盆里,静静卧着她几株小草,叶片细长,色作淡银。她手执羊脂玉小壶,壶嘴轻倾,水线细若游丝,恰好落在根部,不多不少。
此草名叫伽罗香,源自西域,极难养活。白日寂寂无香,入夜却会悄然绽放幽凉清芬,香气如沉水,又似空谷白兰,最善安神助眠。
苏叶早听闻太后近日睡眠浅,夜里常醒,却又不肯多服药。她便动了心思,花重金遣人往西域寻了种子。她日日守着,调泉水、试土性、遮烈日、避夜寒,亲自为它松土、浇水,精心伺候了大半个月,好歹活了这一盆。
萧承熠倚在软榻上看书,余光却落在她身上,见她指腹轻拂叶片,神情专注,仿佛那草比什么都金贵,他眉梢微挑:“朕瞧着,这草怕是比朕还金贵。伺候朕,都没见你这么用心。”
苏叶闻言,指尖在叶片上轻轻一弹,水珠溅起,像撒了一把碎星。她侧过脸,杏眼含笑,声音软得像带着蜜:“陛下这可是跟一株草吃味了?它若有陛下半分龙威,臣妾早吓得连水都不敢浇了。”
萧承熠放下手中书卷,起身走近她,眸光里带着几分戏谑:“朕瞧着,你的胆子大得很。”
他从她手中接过羊脂玉小壶,随手置于案上,拉她起身,一起坐到案旁软榻。他揽她入怀,低头问:“你的生辰也快到了,可有什么想要的?”
苏叶一怔,仰头看他,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太后寿诞是七月初八,她的生辰恰在初九,她进宫数月,从未向谁提起生辰,连知夏都不知晓,陛下竟知道?
她心头微热,又泛起一丝酸涩。若说想要的,唯有出宫回家看看母亲。一晃几个月过去了,母亲在宫外孤身一人,虽有她遣人送信,可纸上言语哪抵得过当面一见?
只是宫门深似海,妃嫔省亲唯有贵妃以上方有恩旨,她如今不过昭嫔,怎敢奢望?
她垂眸掩去那一瞬的酸涩,唇角扬起明亮的笑,杏眼弯弯,带着几分孩子般的雀跃,声音也轻快了几分:“那陛下打算赏臣妾什么?”
萧承熠指腹摩挲她手背,声音低沉:“如今入伏暑热,初八初九朕罢朝两日,初九朕带你出宫去。”
寒冬酷暑,陛下体恤臣工辛苦,罢朝几日,本朝早有先例,苏叶也曾有耳闻。但听到他说要带自己出宫,她满心惊喜,杏眼更是亮得像盛了星子:“去哪儿?”
他低笑,捏了捏她鼻尖:“到时你就知道了。”
七月初八,太后寿诞。这日的寿康宫灯火辉煌,九九八十一盏鎏金八宝琉璃灯高悬檐下,映得殿阶生辉。
同陛下一同坐在上首的太后,九凤朝阳珠冠稳稳,绛紫织金寿袍层层叠叠,慈和中透着威仪。
姜皇后虽在禁足,因寿诞特恩,今日准其赴席,凤袍华贵,面色却淡淡,坐于太后右侧下首。容贤妃居对侧首位,自小产后首度在众人面前露面,藕荷色褙子衬得她气色极好,眉眼间春风满面,与失子那日判若两人。
殿内人虽然多,但冰供得足,竟丝毫不觉得热,苏叶坐在林贵嫔旁边,静静看着皇子公主们献礼。
大皇子萧睿哥最先上前,锦袍玉带,步履虽稚,却端正有礼。他双手捧着一卷绛轴,躬身呈上:“孙儿献《千字文》一卷,祝皇祖母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太后接过展开,只见墨迹虽带童稚,却笔力遒劲,行间端正。她眉眼顿时舒展开来,慈声夸道:“好孩子!八岁便写得如此好字,睿儿有心了!哀家瞧着,比去年又长进了不少。”
太后话音刚落,皇后已含笑接道:“陛下、母后有所不知,睿儿为了写这卷《千字文》,整整练了三个月。每日寅时即起,先临柳公权,再摹颜真卿,一天要写上三十张宣纸。臣妾怕他伤眼,屡屡劝他歇一歇,他却说:‘皇祖母寿辰将至,孙儿写的字若不好看,如何拿得出手?’”
她说到此处,眼底泛起湿意,抬手轻拭,又笑:“臣妾瞧着他小手磨出茧子,心疼得一宿没睡好。今儿见母后喜欢,睿儿这点心意总算没白费。”
一席话话,既显母子情深,又把大皇子的孝心再抬高一层。太后听罢,果然笑得更慈,招手让大皇子再近前些,亲手替他理了理衣领,亲手取过一对羊脂白玉雕螭如意,塞到大皇子手里:“拿去玩儿。”
二皇子萧澈则奶声奶气地背了一首《寿星明》,背到“福如东海”时声音拖得老长,满殿哄笑,太后亦是合不拢嘴,好生夸赞了一翻。
其余皇子公主也依次上前,或献绣屏、或献寿诗、或献亲手做的香囊,童音此起彼伏,齐呼“皇祖母万福”,殿内喜气洋洋,一片祥和。
礼毕,梨园班子开锣。《满床笏·瑶台祝寿》开场,仙姬舞袖,寿星献桃;《天官赐福》压轴,满台神仙簇拥寿星老儿,手捧仙桃高呼“福寿康宁”。
阖宫大宴,金杯交错,寿酒三巡。案上尽是寿字菜:寿比南山酥、万寿果盘、八宝长寿羹、百鸟朝凤脍……香气扑鼻,觥筹交错。
酒过三巡,对面的崔贵人笑着开口了:“今日托母后鸿福,这宴席菜式新颖,味道极佳,想来林贵嫔与昭嫔两位姐姐定是费了不少心思。”
太后闻言,放下鎏金寿筷,目光落在林贵嫔与苏叶身上,声音慈和:“你们二人有心了。哀家瞧着今岁宴席,比往年更添精巧,戏也唱得热闹,可见林贵嫔、昭嫔真是用了心思,当赏。”
说罢,命内侍捧上两只鎏金百宝箱,至于二人面前案上。
林贵嫔忙起身,声音温婉:“母后谬赞。臣妾与昭嫔妹妹不过略尽人事,一切皆陛下与母后洪福齐天,臣妾们岂敢居功?”
苏叶亦随即离座,屈膝浅笑:“臣妾初次操持宫务,诸多疏漏,全仗林贵嫔姐姐提点,又有各宫宫人尽心,才没误了母后寿宴。母后若觉满意,便是臣妾们天大的体面。”
“林贵嫔初掌六宫,井井有条;昭嫔虽年纪轻,亦是初次协理,却心思细腻,哀家都很满意。这两匣赏赐,权作哀家一点心意。”
林贵嫔与苏叶齐齐俯身谢恩:“臣妾谢母后赏赐,愿母后福寿康宁。”
姜皇后端坐凤椅,面上挂着得体的笑容,指尖却在广袖下攥得死紧,鎏金护甲几乎掐进掌心。她抬盏轻啜,茶水微烫,却不及心底那股阴火半分。
她目光掠过那两匣赏赐——南海朝珠、羊脂玉如意,皆是内库上品,往年太后寿宴,她尽心操持,身为中宫,也不过得此规格,如今却轮到这两个女人。
她转头向上首看去,只见陛下目光始终落在昭嫔身上,眸中那点柔意像春夜灯火,暖得晃眼,唇角噙着极浅的笑,格外刺目。
对面,容贤妃端着酒盏,指尖轻抚杯沿,面上笑得温婉,眸底更是难以掩饰的快意。
她望着皇后那张僵硬的面具脸,心里真是说不出的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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