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九寅时未散,苏叶便醒了。
知夏与碧桃提灯进殿,轻手轻脚伺候她净面漱口。方拿了梳子要给她挽髻,小顺子已带着蓬莱宫一众内侍宫女,鱼贯而入,齐齐跪了一地,脆声贺道:“奴才(奴婢)叩嫔娘娘千秋,愿娘娘福寿绵长!”
苏叶一怔,随即笑开:“都起来吧。今儿是我生辰,人人有赏,小顺子一会去库房里拿银子,每人五两。今日我出宫去,你们也松快一日,关起门来,想吃什么让小厨房做,不必拘着。”
殿内顿时一片欢声,谢恩声此起彼伏,喜气洋洋。
梳妆时,知夏一边替她匀粉,一边随意说着些新鲜事:“听说徐容华身子又重了,昨儿太后寿宴没能赴席不说,今儿一早,永宁宫又请了太医去。”
苏叶有些惊讶:“怎会?如今不是数九寒冬,她那咳疾按说早该好了。”又道:“过两日得空,我瞧瞧她去。”
知夏抿唇,压低声音道:“奴婢知道您最是心善。可那徐大人成日劝陛下雨露均沾,说您蛊惑陛下;夏美人又与徐容华交好,成天在她耳边不知说些什么。徐容华虽不受宠,可位分毕竟在那里,主子若去了,她若有心刁难,您反要受气。”
苏叶望着镜中自己,眼底清亮,笑意淡淡:“许是医者做久了,见人久病不愈,总想瞧个究竟。过两日得空。”
知夏还想劝,碧桃已笑着打圆场:“今儿是主子千秋,旁的都先搁下!主子只管与陛下好好过生辰去,其他的,回来再说。”
她一边替苏叶簪上一支碧玉点翠步摇,一边好奇道:“也不知陛下要带主子去哪儿?”
知夏接口,声音里满是雀跃:“多半是西郊行宫吧,这宫外离得近的也就是那了。陛下登基这些年,还从未携哪位娘娘出宫过生辰呢。便是容贤妃千秋,也只得些赏赐,从不曾离宫半步。”
知夏与碧桃为苏叶好一番妆扮,足足大半个时辰。
今日不同往日,她们挑了件绛红织金蝶戏牡丹宫裙,裙裾十二幅,层层叠叠,金线蝶翼在晨光里闪着细碎光泽;外罩一袭薄如蝉翼的绡纱褙子,月白底上用银丝绣着海棠春睡,风一动,便似花眠未醒。
乌发挽成凌云髻,斜簪一枝南珠流苏牡丹钗,耳坠一对东珠,坠子长长,衬得颈子愈发莹白。额间点一抹胭脂花钿,唇上薄施樱桃汁,颜色娇艳欲滴。
殿门开时,晨光正好。
苏叶方踏过门槛,便见御驾已停在蓬莱宫朱栏外,明黄伞盖下,萧承熠一身月白常服,衣摆只绣暗金蟠龙,不张扬,却衬得他身姿修长,气度清贵,眉眼间少了龙袍的凛冽,多了几分闲散风流。
蓬莱宫宫人们早已跪了一地,见陛下竟亲至宫门迎接,个个心花怒放,叩头声里藏不住欢喜,陛下亲自来接,这恩宠,可不是谁都有的。
萧承熠立在辇旁,勾着唇角,看着苏叶自晨光中向他走来。
晨光为她镀了一层薄金,绛红裙裾随风轻摆,金蝶似要振翅欲飞。那张脸在阳光里明艳得过分,唇珠一点樱红,眼波含水,往他这边一望,便似春水荡开。他一直知道她是极美的,但平日她多是清冷出尘,今日却像一朵新绽的芍药,娇艳得惊心动魄。
他朝他伸出手,掌心向上。
苏叶见状也并未矫情行礼,只望着他,眼眸中是藏不住的欢喜,轻轻将指尖放进他掌心,借力足尖一点,裙摆如蝶,翩然登上御辇。
御辇启动,銮铃轻响,缓缓驶离蓬莱宫。
陛下亲携昭嫔出宫过生辰的消息如风,瞬息便已传遍六宫。众人这才得知,今日竟是昭嫔千秋!先前可半点风声都没透露出来,昨日太后寿宴,昭嫔都低调得很,可真是藏得住,陛下也是不声不响。
原先以为陛下选在初八初九罢朝歇暑,是因着太后寿诞,没曾想还有昭嫔生辰这一出缘故。
陛下昨日先是参加了太后寿宴,听说后来又在紫宸殿批了大半夜的折子,可今日一大早便换了常服便亲至蓬莱宫门迎人,这昭嫔真是好福气。这后宫里,除了皇后,还从未有哪个妃嫔能如此随心出宫过。
蓬莱宫门前,小顺子领着众人齐叩首,待御辇远去,方起身拍手笑道:“好了,都跟我进来领赏吧!咱主子一向待咱们宽厚,只要忠心伺候咱们主子,将来好处多着呢!”
众人齐齐应是往里走,一个个脸上喜色藏都藏不住。
御驾行到宫门处,便停下了。萧承熠先下辇,回身牵她。苏叶方踏下辇沿,便见宫门外停着一辆看上去极普通的马车,李德与几名御前侍卫皆换了寻常服饰,乍看只是富贵人家出游。
萧承熠扶她上车,自己随后而入。车厢宽敞,里面铺着冰丝玉席,凉凉的,坐上去很是舒爽,四角垂了香囊,淡淡龙涎混着松木香。帘子放下,车声辚辚,京城的喧闹被隔在薄薄一层青缎之外。
苏叶起初还猜去向,可马车七拐八绕,显见不是回她家的路。她便也懒得问,索性由着陛下卖关子。
行了小半个时辰,她终是耐不住,掀帘一角往外看。晨光正盛,街巷间人声鼎沸,酒旗招展,卖糖人的、捏泥人的、提鸟笼的、赶驴车的,摩肩接踵,尘土微扬,带着炊饼油香味,一股子活生生的市井气扑面而来。
见她掀开帘子,知夏忙递上一顶薄纱面帘。苏叶这才想起,如今她已是宫妃,不能随意露脸。她接过帘帽戴上,纱影朦胧,却仍忍不住贴着窗沿往外看——不过是几月未曾出宫,这喧嚣热闹仿若隔了一世。
萧承熠倚在对面,单手支颐,含笑看她:“看什么呢?可有瞧中什么,朕让人去买来?”
苏叶放下帘子,摇摇头,声音里带着久违的轻快:“没什么,只是许久不曾瞧见了,一时新鲜。”
马车又走了许久,终于在一处宅子前缓缓停下。李德在车外极轻地禀道:“主子,到了。”
萧承熠先起身掀帘下车,回身向她伸出手。苏叶搭着他的手踏下车沿,眼前是一座陌生的宅院,朱漆大门,青瓦飞檐,门前一对石狮子温润含威,许是陛下在宫外的一处清幽别院。
直到抬眼,目光落在门楣乌木匾额上,呼吸倏地一滞。只见匾额上方方正正刻着“苏府”二字,黑漆为底,金粉勾边。
苏府?
她今日竟是忘了母亲如今已是四品诰命恭人,陛下曾赐了宅邸,早就不住在以前的老宅子里了。
她几乎不敢相信,抬头看向萧承熠,眼底泛起水光。
只见萧承熠立在晨光里,月白衣袂被风拂起,眸中含笑,轻轻向她点头。
苏叶胸口滚烫,泪珠滚落,却又笑出声,再顾不得仪态,提起裙摆便往里奔去,仿佛怕慢一步,这一切便成了梦。
门房刚要喝问,李德已上前,从袖中取出个什么东西。那门房只一眼,脸色煞白,扑通跪倒,连大气都不敢出。
苏叶一路穿过垂花门、穿堂,鞋底踏在青砖上的声音急促而凌乱。转过影壁,便看见院中老槐树下,母亲坐在藤椅上晒太阳,手里拿着一件半成的衣裳,正一针一线地缝着。
听见脚步声,苏母抬头,先是一怔,随即用袖子擦了擦眼睛,确认自己并未看花眼。手中衣裳从她膝上软软滑落,堆在脚边,针尖扎了指尖也不觉疼,只颤声喊了一句:“叶儿?!”
苏叶眼泪瞬间决堤,扑过去跪在母亲膝前,声音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娘……”
苏母摸着苏叶的头,先是愣了半瞬,随即回神,眼泪也滚下来,却忙拉开她,双手捧住苏叶的脸,左看右看,又将她从头到脚打量好几遍,见她气色红润,眉眼明亮,身上宫装精致华贵,这才松了口气,笑中带泪:“好好好……没瘦……”
她正要再开口问些什么,院门口人影一晃,走进来一位身着月白袍子的中年男子。
他双手负在身后,眉目俊朗,气度沉稳如山岳。晨光在他肩头碎成细金,衬得整个人清隽出尘,又带着一股叫人不敢直视的威仪。
苏母一时愣在当场。
又瞧见此人衣摆缀有暗银蟠龙,她虽未见过陛下,却也瞬间明白:能与叶儿一道而来的,除了那位九五之尊,还能是谁?
她腿一软,扑通跪倒,额头重重磕在青砖上:“民妇……民妇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磕得极重,额头瞬间红了一片,手抖得连衣角都抓不住,只一个劲儿地磕头,嘴里语无伦次:“民妇该死……民妇怠慢圣驾……”
萧承熠快步上前,俯身虚扶:“苏夫人请起,今日是叶儿生辰,不必拘礼。”
苏母哪里敢起身,只跪得更低,苏叶见状忙蹲下扶起母亲:“娘,陛下让您起来,您就起来吧。”
萧承熠见苏母仍颤巍巍低着头,不敢挺直腰背,也不敢说话,便温声一笑:“我去前厅喝盏茶,你们母女好好叙话,不必顾着我。”
说罢,抬腿往院外走去,月白衣袂掠过花影,转瞬便没入回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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