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焕之带着小厮随从,浩浩荡荡踏入聚贤楼。
堂中机灵的小二眼风扫到后立刻一甩肩头布巾,热情迎了上来。
“客官里面请!您几位?”
口中殷勤的将一行人往里让,目光也将众人打量了七七八八。
啧,蜀锦月白袍,玉质上乘的束冠,还有冷风中摇扇子的做作派头,以及这前呼后拥的随侍,妥妥又一位送上门的大,咳,贵客啊!
小二心潮澎湃的同时,却也十分敏锐的注意到这位贵公子的眉头自迈过门槛起,就一直没松过。且随着堂中不时拔高的争论声,有越皱越紧的趋势了。
他眼珠儿半转,边热情引路,边似随口提到般介绍起来。
“咱聚贤楼闻名遐迩,文人酒客络绎不绝不说。为岚水慕名而来,只为借咱楼这峡州头一份儿的地利,一睹绝境为快的更是不少。公子来的巧,这会儿三楼还有僻静的雅室,不知您意……”
贺焕之自踏入聚贤楼起,一直耐着性子在厅堂中四下寻找可以坐的地方,只是越看越心浮气躁。
远近各处迎面扑来的嘈杂与浊气,不仅让他呼吸越来越困难,还熏得头疼心焦。
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也配被称为九州之冠?也不怕笑掉人大牙!
他爹怎么就认准了,非峡州宋家的那个无盐才能当他媳妇?!
孟母还知三迁,宋家老爷竟选此处安家颐养天年。呵,民风如此之地,可想而知那位宋家最小的小姐会被养成怎样的人了!
他多方打探回的消息,那位和他指腹为婚的宋姑娘不仅丑还骄纵到无法无天,听说幼时就差点儿害死人!
这般要才无才,要德无德,哪及得上表妹之万一?
想起寄住家中风姿绰约的秦表妹,无论娇艳如花的容貌,名动永州的才学,还是被他娘一手养出的德言容功,及温柔体贴的纯良心性。哪一样是姓宋的小丫头可以比肩的!
贺焕之想起心上人,一腔烦躁郁卒,瞬间消散的无影无踪。
不急,且等他料理完这桩不逞心的婚事,回家就能向他娘暗中提一提,迎娶秦表妹的心思了。
也不知是想到日后夫唱妇随心情大好,还是扫了这半天,总算将所有能坐的地方都看到了。
转头间,贺焕之双眼一亮,抬手一指临窗处气质不俗的三人围坐处,扬声吩咐贴身小厮玉墨道:
“就那儿了。”
一直殷勤介绍,反应不及的小二,正要回头,肩头被人猛拍了一巴掌。
“哎,跟我走吧!我家公子看中那临窗的地方了。麻利收拾干净,对了,我家公子不愿身边有杂人,一会儿记得将周围几张桌儿都清出来。损失多少,赔多少,只管来找我要……”
小二转头去看之时,眉头狠狠地一跳。
“这,这……”
啧,这哪里是来给送他银子的傻“财神”?简直是害他讨打的催命鬼!
欲哭无泪到只想脚底抹油。可被小厮并两个膀大腰圆的大汉当当正正夹在中间,哪里有他拒绝的余地?
贺焕之懒得管手下如何办差。
吩咐过后,他又叹一声,这才不情不愿的沉下心去办正事——认真细听,这茶楼里的庸人们在谈些什么无聊事。
“……谁说只永州人杰地灵了?咱峡州也不差!”
“对,学子俺虽没听过十分出名的,可峡州有名望的乡绅巨贾也不少。”
“没错!我这趟出门可听说前些年迁来咱州城的那户宋家大少爷,已是咱这周围九郡十六县公认的小陶朱公!”
“我也听说了!宋少爷人不仅聪明会生意,听说心地也不错。他去收货的十里八乡,都传他是善财童子咧。”
“嚯!这不比手无缚鸡之力的傻书生强百倍!”
贺焕之轻蔑的瞥了眼,那一桌聊得热火朝天的蓬头布衣,嘴角掀起一丝嘲讽弧度。
呵,一群无知莽夫,不说一地有无名门望族的不同,竟连士农工商的天壤之别都看不明白。还有脸在这儿夸夸其谈?
听够不修边幅的泥腿子的妄言,他深觉不值得与这些无知之徒计较,更不该在这些蠢货身上浪费时间。
一扭头,又迅速找了一群坐在稍远处,儒生打扮的年轻人。
“什么永州贺家,我听都没听过,怕不是有名无实的沽名钓誉之徒吧!”
贺焕之才听清第一句,眉头就不由得狠狠一皱。
永州贺家,据他所知出名的应只有他一家。难道是哪个不起眼的小门小户惹了麻烦或大笑话,才带累败坏了整个永州贺姓?
他待要细听,好设法扭转。身后突传来“啪”一声儿脆响,吓得他原地一趔趄,差点一蹦三尺高。
“怎么回事儿?!”
不等随从领命跑去探听清楚原委,回头望去的众人已听到那骂声紧跟着传来。
“娘的,什么狗屁神童?!让他站到这聚贤楼里,能当着老子的面做出个惊天地,泣鬼神能流传千古的名篇来,再跟这夸海口吧!”
被惊到的众人听得云里雾里,而视线尽头本该站着口若悬河说书先生的戏台上空无一人不说,台下还有纠缠成一团的一群人。
看客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忽听,人群里耳熟的说书腔调似被挤兑地急眼,咬牙切齿急急撂出数句狠话:
“贺家神童本就是当世无双的人物,你们若不服气,自去永州问问便知!不敢去,却为难我一个说书的算什么本事?!……不认识,怪我喽!”
“算我好心教教你!贺公子在永州号称小李杜,春风楼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听说,要想见他一面,除非能对出当月留在楼中的半阙词。原话怎么说来着?哦,目不识丁的庸人勿扰人清净,你们还是别去给峡州丢人……”
说书先生急着脱身,将早备好却又被告知不用说的一些说辞尽数搬了拆。趁着众人群情激奋,他游鱼般从缝隙间转瞬就溜没了影儿。
这话一出,满堂哗然。
“岂有此理!”
“竖子!安敢大放厥词?!”
“嘶,永州贺家难道疯了不成?想让子弟出名想疯了吧!”
贺焕之脸上原讥笑看热闹的表情,早已僵住。
若说永州姓贺的人家也许还有旁人,可在永州被人称为小李杜还姓贺的,除了他哪还有旁人?
可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前一刻他还是事不关己的看客,怎么一转眼就成了事件中心,被千夫所指被唾骂狂徒的当事人?
贺焕之踏入聚贤楼前,还盘算着该怎么巧妙引出话题,又能不显山不露水,免得招惹上麻烦。且即要占上大义扬名立万,以防回家没法交代,又要把握尺度,省的先引起宋家疑心。
谁成想,他人还没踏入聚贤楼中,老天竟已出手这般“助”他了?!
贺焕之气的胸疼,脸色也阵青阵红。
如意算盘这一路早打的噼啪响,可千算万算怎都没想到他才刚来还不等出手,却会遇到这么莫名且荒唐的场面!
且不提粗鄙村夫与闲汉们的昏话,这种局面让他怎么出手?
别说扬名立万,看着形势,此刻茶楼中有谁出头替他说两句好话,可能都要被吐沫淹死吧。
这时——
“……那贺焕之算什么神童!若不是永州与咱峡州隔了那么大一座凤鸣山,我赵二两这就去将这混账揪来各位眼前,让他亮亮本事搏众位一笑!”
“嘿,这位赵兄弟说得好!一看就是个有见识的!”
此时楼中只要张嘴是骂姓贺的,都能搏来一声彩,更别说这种叫嚣的了。
“小兄弟这般说话,定是听过什么传言吧?还是你亲眼见过?否则又怎知那叫贺焕之的没真本事呢。”
“一看这位兄弟谈吐与衣着,必是行商无疑了。他们走南闯北的去永州经商,当地人难道还能不知本地神童是不是货真价实?”
“呵呵呵,老兄没看错儿,俺就是跟着同乡……”
“回来!”
同行者见劝不住醉酒起性儿的同伴,只能直接动手一把将人压回座中,边尴尬笑着抱拳向周围看热闹搭话的众人连声告罪。
“对不住各位,我这小老弟就爱灌黄汤,本想带他来聚贤楼沾点儿茶香,醒醒酒的。没成想扰了众位的雅兴,见谅啊,海涵海涵。”
说着,向前后左右一笑,又拱手团团一拜,就此坐下后再不让伙伴张口惹事。
贺焕之此刻脸色已彻底黑成一滩墨,双眼更是隐隐冒火。但此时此地,大势已定,他若出头别说能不能挽回名声,大概自身都难保。
紧盯着才出完风头,不知是笑的,醉的还是得意的那张大红脸,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低声吩咐:
“看好了,给爷记牢这张脸!派人盯紧查清了!”
且等他查清今日幕后主使,这小子也要跟着一起陪葬!
此时茶楼中各种怒骂嬉笑此起彼伏,贺焕之脸色青白一片后又很快涨成猪肝色,眼中已满是杀气。
跟在他身边的人,别说目光不敢往这位贵公子身上扫半点儿,连自个呼吸都不由放到了最轻。恨不得,就此隐在人群中彻底让消失才好。
“岂有此理!无耻匪类!竟……”
用如此卑鄙手段,坏他与他家的名声!
贺焕之气的头晕目眩,一时想不出能扭转乾坤的好法子,只能站在原地干生气。
谁知才从牙缝挤出来的喝骂声,竟在下一刻就被他身边几个泥腿子拍桌大声应和了。
“没错儿,简直岂有此理!”
“公子骂得好!”
“永州贺家和他们家那混账简直是狂的没了边,连您听了都觉得替他害臊吧!”
贺焕之这回是真觉得有些喘不上来气了,伸直手指着那几人,“你”了半天都没能有个下文。
他只眼前渐渐发黑,胸口闷疼,恨不得呕出一口血来才能畅快。
众随从一时想出头却也顾忌着不是贺家的地盘儿,万一惹到什么硬茬,没法下台。且拿主意的小少爷又气的面无人色,就算能以一当十,没让该看到人看清楚,岂不是白费力气了?
一时间,贺家众人僵在原地。
“咦?这不是……”
宋莲的大哥宋玉文这会儿刚办完事,匆忙赶回来看顾自家妹子,却不想在聚贤楼门口竟撞上了准妹夫。
宋玉文为人机敏,更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人物。
他还未迈进门槛时,就已敏锐察觉到茶楼中气氛异样的热烈与和谐。待要喊出贺贤弟的档口,已将内里众人为何如此沸反盈天,听清了七七八八。
所以,平日里的寒暄只在唇边打个转儿,立时就换了另一套说辞。
“贤弟来峡州怎么也不知会家里一声?走走走,这里人来人往太嘈杂,不是叙旧的好地方。且随我去醉韵阁品几壶他家新出的好酒和新出好菜,再随我回家安置才是正理呐。”
他一边热情到不容拒绝的,连托带拽将人往外让,一边暗中给贴身小厮使眼色。
‘去找二小姐。’
虽一时弄不清事情来龙去脉,但自家好惹事儿的小妹在此地,满楼又都在嬉笑怒骂永州贺家与贺焕之,再加上正好站在门口的贺焕之本人……
这都不用想,也能看出里面绝少不了他家妹子的手笔。
好在,看起来贺焕之来的时间不长,看其状态还处于被骂懵的阶段。而他身边随从更是一个个正六神无主或缩头缩脑的只怕受池鱼之殃。
想来这会儿这一行中,怕还没人想起去追查谣言的源头或去留意相关蛛丝马迹。
此时不将人弄走,更待何时!
宋玉文毫不掩饰无奈中因窃喜而微微扬起的唇角,口中边说,手下力道半分不省的将人往外“请”。
贺焕之的随从中有见过宋家大少爷的——前些年宋家来送年礼的就是这一位。所以此刻看宋玉文,直如见到救星一般。
“宋公子!”
“您来的太好了!”
正担心自家小公子突然暴起,主动暴露了身份。他们双拳难敌四手要挨揍不说,就算有命护着公子逃出去,等安全回去永州,必还要再加一条护主不力的罪名。
这罪上加罪,他们如何担得起!
为今之计,自然是有多快跑多快,有多远跑多远,以免节外生枝!
可谁知,就这么“里应外合”之下,事情却未如众人所愿。
“啊!——救,救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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