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戴幕篱的沈云鹤,似乎并不觉得这是个很难的问题。
几乎不等对方话音落地,他已开口回道:
“看情况,也许只能回去一部分。”
“哦?这么肯定?咱们可还没到地方,嘶,反正长路漫漫,闲来无事,赌一把?”
因沈云鹤带着幕篱,他说话时看不到对方表情,便只能将跃跃欲试的目光表现的更夸张些。
结果眉眼抛给瞎子看,沈云鹤别说眼神儿了,甚至侧头都没给,就直接拒绝道:
“如果薛兄有银子没处使,回峡州城后我可以帮忙找找本地的聚善堂或大族的义庄,让兄台的浮财可物尽其用。”
薛卫被怼的一窒,半晌又忽然笑道:
“怎么,你觉着那小丫头真能心想事成?”
沈云鹤听到这话才终于微侧了头,将目光看向身旁人。
“薛兄竟看出她是女子?还是昨晚我用暗哨前,你已按公子的安排去查过我一日中所有去过的地方了?”
薛卫气息一梗,但很快就又继续不着调的笑了起来。
“哎,沈老弟你这话怎么说的。难道还觉着殿,咳咳,公子信不过你吗?我虽说的确也暗中去宋府查看了一番,却不是遵了谁的命。”
“再说了,宋家这位小姐行事如此的高调,想认不出也难啊。你说,是吧?”
沈云鹤转回头继续赶路并不接这话,只依然故我的继续道:
“沈某也并非迂腐之人,无所谓他怎么想甚至怎么做,但有劳薛兄代为转告一句话。此次南下沈某身负皇命,若有差池意外,回京述职沈某逃不脱办差不力的责罚不假,却也不会为谁遮掩搪塞。”
一语毕,他有礼客气的冲薛卫拱了拱手后,便继续专心赶路,再不曾多看旁处一眼。
薛卫被堵得愣在原地半晌,一时竟不知这番话,他是该带给二殿下还是这次暗中派他来的那一位。
哎,这里外不是人的苦差事,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
无论这一行人怎样心思各异,貌合神离,从峡州城出发后只用了一天半,便赶回了吴勇等人逃离的五里村。
竹筹边驾车,边对坐在自己身边,一路都不肯离开车辕进入马车内的宋莲叹道:
“怪不得,我就说这么多壮劳力怎会在初春时节,会在村里待不下去呢。”
宋莲在最初的那小半日看够风景卖够呆后,就几乎将全部精力放到大哥给她带来的账本上了。
猛然听到竹筹的自言自语,立时从纸页间抬起头。
“什么?”
竹筹以为宋莲在问原因,抬手一指远处夕阳余晖中泛着粼粼波光的一片,解释道:
“三少爷您看,那一片本该是村里最肥沃最好地的地头,可如今这垄间几乎都被水淹透了。像这种地少说也要小五六年才能耕种,且但凡照顾不好都别想有好收成。”
他手指在空中一划,又一划后接着又道:
“而这河道水急弯大,怕是想靠捞鱼为生也。还有那边背靠的山,说是崖更合适吧。两边能上人的地方也是坡陡林稀,根本不是能寻山货的地方。若说找几株药草卖,还差不多。”
宋莲顺着竹筹所指看了一圈儿好,不由得点头道:
“的确,看样子想在这里讨生活不易不说,此处想养活更多人也是几乎不可能的。更不用说,今年汛情也要到了,还不知这村里还会不会倒霉的再被淹一次。”
她口中不停,话到一半还伸手扶住车厢,索性起身立在车辕上举目远眺。
果然,夕阳余晖下波光粼粼的一片可不止是水泽,还有好大一片是被淹后,到如今都无人打理的荒地。
更远处,河对岸隐约能看到农忙完正收拾东西,准备回家的农人身影。
就在宋莲眺望着这片本该让人心情宁静,却让她心底隐隐不安的画面时,河对岸也有人留意到了他们一行。
浩浩荡荡小百人队伍,才出现在河岸边没多久,就引来大部分村民的警惕瞩目。
“那些是什么人啊?”
“我怎么觉着,好像看到有人还带着刀?”
“咦?你们快看,那后面的不是牛二?”
很快不只牛二,吴勇,小栓子等,村里绝大部分出去的人都被认了出来。连带着他们周围衣着统一的两队人马和领头的那辆马车,瞬间让五里村的人不安起来。
“快,谁腿脚快的,立马去村长家报信儿啊!这怕不是他们心有不甘,在外面找到什么助力,打回来了吧?!”
这一句话,立时让好奇观望的村民炸了锅。一哄而散不说,还将各自的恐惧瞬间散布到了村中几乎每一角落。
而被吴勇等人留在村里的家小,也在这一片慌乱中听说了自家人回归的好消息。
只是,他们并没能得到第一时间来村口接人的机会,而是被“请”到一起,并被告知只能等着远途归来的家人来“接”。
五里村,村口。
年过半百,满头银发,身形佝偻的朱老村长带着半村老小等在路口,“热情”等待着远道而来的客人及归人。
宋莲一行才刚离开官道没一会,就被堵在乡间小路上进退不得。甚至马车还没停稳,老村长已迫不及待的上前几步“打招呼”道:
“众位一路辛苦了,老朽是这五里村的村长。不知哪位是领头人?”
一瞬间,不仅竹筹并鲁大等人瞬间戒备,暗中摸向防身的家伙。就连被押送的,手无寸铁的吴勇等人都不免警惕的盯住来人。
宋莲一直站在车辕,此时恰好因站得高看得远,轻易就看清了从四面八方悄悄靠近渐渐形成包围圈的村民。
随着时间推移天光越发昏暗,具体人数及来人的表情具都看不清了。但那或谨慎或紧绷的动作及周围若有若无的氛围,几乎让她一眼就看出其提防与敌意。
她收回目光,赶在竹筹开口前利落跳下车辕,抱拳拱手一礼,笑着开口接道:
“小生不才算是这队里的话事人,途径此地不想惊扰了您与村中诸位,还请见谅。”
听说是他们一行是路过,宋莲敏锐的察觉到,周围的敌意与紧绷氛围霎时淡了不少。
但老村长却似乎并没就此放下心防。
随着她的话音,身材矮胖浑圆的老村长,目光锐利的扫视了一遍跟在宋莲身后的马车与众人。
“哦,原来如此。那不知众位不继续赶路,怎拐到进村的土路上来了?总不会是天黑不好辨路走岔了吧?”
玩笑一句,声音老迈却中气十足的朱村长直接开口堵死宋莲一行进村的可能。
“不过,不管是不认路,还是因天黑想寻个落脚处,怕是都要让后生和你的人白走一趟了。”
不用人多问一句,他已继续道:
“俺们村去年遭了灾,不仅地毁了不少,连带屋舍也淹了许多。且若想从五里村去别处也只能走官道了。小地方也没有闲地不提,万一夜半牛马驴狗惊了乱跑,别伤了你们的人。”
这话明晃晃就是“逐客”——此地没吃没喝,没地方。不想半夜出意外就哪来回哪,好走不送。
宋莲闻言却不以为忤,甚至连脸上笑意都不曾淡下半分。
“哦,这还真是不巧了。”
她眼珠儿半转,扫过一眼队伍末尾后忽然开口,貌似坦诚直言道:
“实不相瞒,晚辈的人马里有些是从五里村出来的。”说着,她轻扬唇角,“一路赶到这附近恰好天黑下来,又听说五里村相距不远,晚辈才偶然想到来此落脚。”
朱村长对前半句话几乎毫无反应,待听到后半句,浓密却黑白间杂的眉毛立时竖起,俨然在恼怒宋莲不识抬举,敬酒不吃吃罚酒。
且不仅朱村长,一起来迎的村妇尤其是最后几排的村夫们,霎时撸胳膊挽袖子,有些将腰间或脚下藏的利器或钝器都悄悄亮了出来。
竹筹因心中早有所料,几乎是紧跟在宋莲身边寸步不离,且一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保持最高警惕。
这会儿见状,正要回头呼喝自家护卫与鲁大动手,却不防手腕猛被人拽住,紧跟着耳边已响起清越爽朗笑声并叹息。
“哎呀呀,可惜不成想竟是白跑一趟,扑了一场空啊。可惜是可惜,我们却也只能再转回大路,继续星夜赶路了。”
众人一瞬愕然,都觉得好似被狠狠闪了一下腰似的。
五里村的人怎也没想到竟如此容易就打发掉,貌似来找事儿的不速之客。
宋莲一行人则被这话弄得一头雾水。他们此次的目的地难道不是这儿?什么时候变成途径了?再说才见到村里的话事人,怎么真正来意都没说就要打道回府?
一圈儿人几乎都被宋莲的笑与话弄蒙了。
竹筹甚至一度忍不住,上前附耳轻声问道:“咱们真要走吗?”
宋莲只侧头冲他淡淡一笑,并未回答,仍扬声继续与老村长商量道:
“不过,既然到了家门,不知可否请村长通融一下,让跟我来此的本村人见见家人再离开?”
按理来说,这并无什么忌讳的。且在宋莲的反应十分守礼后,让村里出去的人探望一下家人也算是礼尚往来。
可朱老村长在犹豫了一瞬后,立刻狠狠摇了摇头。
“小伙子啊,不是老汉我不通情理。你也说此时天色已晚,五里村出去的又都是青壮的汉子。万一你带来的人有浑水摸鱼,偷溜进村子祸害村民的,我岂不是妄为一村之长?”
竹筹才听一半儿,心中已忍不住狠狠暗骂一声老匹夫。
一而再,再而三的找理由搪塞阻止他们进村,也不知到底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还是做了什么缺德事怕这些被赶走的流民发现闹?
只是,他们到底远道而来,此刻也的确天光昏暗,再过不了片刻后怕就要伸手不见五指了。这会儿与当地人闹起来,最后吃亏的指定还是他们这些外来的。
所以忍下一口闷气,他不得不开口劝道:“小少爷,要不咱……”
话才开头,宋莲的清脆嗓音响起,刹那间就盖过了他的。
“的确如此,还是老村长考虑周到。多有打扰,还请海涵。”
竹筹一愣又很快回神,立刻跟上转身就走的宋莲,两步超了过去准备调转马车。
谁知他手才碰到车辕上的缰绳,就听身后清脆爽朗的嗓音再次响起。
“来人,生火,做饭!”
五里村人尤其是老村长才刚松一口气,准备转身回村,猛听得这般吩咐,脚下一趔趄差点儿绊倒叠罗汉。
“咳,这……”
朱老村长刚要开口,远处火把微光映出的单薄身影已转回身,重新笑意盈盈的面相他。
“村长别见怪啊。舟车劳顿,肚子早饿瘪了。要是不吃上这一顿,怕腿脚无力半夜也走不出五里村方圆五里了。老村长如此通情达理,想必不会不体谅我们这些漂泊旅人,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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