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笙子，生子。

在‘幸福里’小区，24栋，501室。

B号门里，孟随波和孟辉渊正待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影。

面前，《爱乐之城》的光，透过电视的屏幕，投射到了他们的脸上。

一道道绚烂的光束，温和地路过了他们的身体，紧接着，在勾勒出的轮廓里，起起伏伏。

而在隔空墙的另一侧。

也就是隔壁A号门背后的，另一个房间里。

“叮铃铃，叮铃铃。”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响起。

刹那间，一股浓浓的压迫感，如潮水般席卷而来，仿佛要将人吞噬。

韩若水草草将手中的那叠男士衣服，丢在了靠椅的脊背上。而后，便用空闲的手掏出了，正在强烈震动的手机。

亮着的屏幕上面，显示着，她给来电人的信息备注。

简单明了，直奔主题。

——要命的资本家。

......

“滴。”

韩若水的手指轻轻一点，电话接通了。

在电话的另一端，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是不是已经跟你说过很多次了！要是想火，就必须有亮点，能够吸引眼球，还要多关注当下的平台用户的喜好，你全当耳边风了？”

——“我真的对你无语了......但凡你多撒撒娇，卖卖萌，完了以后，穿的再少点，关注度不就上来了吗？产品不也就能推销出去了吗？”

——“这么简单的事情，难道还要我来教你？你长了个猪脑袋？韩若水你给我记住，黑红也是红！这段时间公司给你砸了多少资源，你是光吃不吐啊。”

——“还有，你这次的直播销量，又是倒数第一。怎么？这个位置很光荣吗？连续三周了，你是一点也没往前移啊。”

——“再说了，我们公司呢，也不是用来养闲人的。所以你要么给我当销冠，要么这钱从你工资里扣。”

......

吼完了长长的一段话后，电话那头的男人，在片刻的沉默后，不耐烦地问了一句。

——“我和你说话呢，你听见了没有？能不能有点工作精神？”

韩若水自嘲地笑了一声，答应道。

——“听到了。”

——“陈哥，我......”

韩若水正想接着往下说，就听见电话那头，又传来了声音。

——“行了行了，你什么你。”

——“你懂个啥？我讲话的时候，你能不能好好听着点？”

——“天天就会给我添堵！我怎么就这么个臭手气，偏偏把你抽进了我的组里。”

......

韩若水所在的TMT公司，是一家互联网传媒公司。

TMT公司主要的运营模式，是赛马机制。

简单来说就是，顶端的人享有公司大部分的资源和流量，而底层的人却什么都没有，一直默默无名，在原地打转。

所以，对于韩若水她们这样的小主播来说，要么是选择解约，赔付一笔高昂的违约金，要么是选择耗在这里，直到合同到期。

在TMT公司里，带货销量榜单排名前三的主播，按排名分为一、二、三级。

前三名在能够拥有自己的直播间的同时，还可以按排名，得到公司不同程度的宣传，以及流量加持。

从而，在大范围的网络曝光，以及带货商品的优先选择权中，成功吃到“一日高，日日高”的互联网直播红利。

而其余的，则是按照三七分的比例，分为了四级和五级。

级别为四级的主播，主要是根据个人意愿，两两成组，相互搭配，一起在平台上进行直播带货。

而五级的主播，则只能在公司统一配备的多人直播间里，仅仅拥有着暂时属于自己的一人位。

除此之外，其余所有的设备、商品，以及直播时间，通通按照销量排名，从前到后，一一抽签选取。

五级的主播，一共由六位组长来分别进行管理，具体的人员由系统抽签选择。

而刚刚打电话的男人，也就是韩若水口中的陈哥，陈世立。

他则是管理主播的组长之一，也就是韩若水所在的，D组的组长。

在组长所管理的组内，其成员的网络销量总和，决定了组长每月的薪资加成，以及年终奖红包的数额大小。

这也是为什么，陈世立对于韩若水连续三周，稳坐倒数第一的“宝座”，如此恼火的原因了。

黑红也是红吗......

韩若水喃喃自语道。

自从刚刚打完电话以后，韩若水就把手机倒扣在桌面上，屏幕朝下。

或许是想撇开这些烦人的排名和销量，或许是想逃避榜单上毫无变化的数字，以及公司的无情压榨与冷血打击。

忽然，桌面在手机的震动声里，响起了一声提示音。

紧接着，好几条消息，几乎是同时跳出了弹窗。

韩若水点开了微信页面，便看见群里是一大串，未读的红点。

————

【群名：相亲相爱一家人】

-

韩锦安（弟弟）：

【姐，我最近手头没钱了，你赶快给我打点钱过来。】

【你赶紧的，我等下要和别人对战，我得抓紧时间补点新装备。】

【你看见没？别耽误我时间啊】

【......】

-

韩伯远（爸爸）：（语音转文字版）

【笙笙啊，我记得上个月，你微信里应该还存了些钱吧？】

【我刚刚跟朋友打麻将输了，也不多，大概就八百块钱。你要是有空的话，给爸转点过来呗？】

【你放心啊，我今天手气挺好的，赢了以后我就还给你。】

【你今天直播结束了吗？晚上你妈让你回家一起吃个饭。】

-

潘碧（妈妈）：（语音转文字版）

【笙笙啊，你年纪也不小了，也该找个对象了。早点结婚，也能早点让妈抱上大胖孙子。】

【不然，再过两年，等你到了三十岁，就真成了中年剩女了。到时候，想找都没人要咯。】

【晚上记得回家一起吃个饭啊。】

【哦对了，这个月你给我的钱花的差不多了，因为你弟前段时间不是谈了个女朋友嘛，就从妈这里，借走了大概一千多块钱。】

【不过我看锦安啊，也是真喜欢人家，又是送花，又是吃饭的。哎，要是他能早日成家，妈这辈子也就知足了。】

————

韩若水看着群聊里，一长段的消息。

这些消息，分别来自三个不同的头像，但却又好像共同归属于一个阵营，并且同时向她发动了攻击。

相亲相爱一家人......

确实是挺可笑的。

他们三个人，完美诠释了“相亲相爱”和“家人”。

而自己，不过是中间那个，承担起生活的重担的“一”罢了。

......

群聊里的讨论热热闹闹。

韩若水却只觉得，自己的心被浸泡在一片冷水里，水底是刺骨的严寒，水上是亲情的淡漠。

其实，韩若水以前，并不叫韩若水。

她的原名，包括时至今日她身份证上的名字，都叫韩笙子。

而她爸妈取名的寓意，确实还挺明显的。

——笙子笙子，为了生子。

从小到大，韩笙子都活在自己弟弟的阴影里。她的耳边，永远有人在朝着她，念叨着这些话。

——“你是姐姐，就不能让让弟弟吗？再说了，你都多大了，还要和你弟弟抢？是你的又怎么了？他想要你就给他嘛。”

——“你为什么不愿意帮你弟弟还钱？他才二十几岁，这要是有了案底，以后可怎么办啊？”

——“万一你弟弟他想不开了，难道你想让我们韩家断子绝孙吗？”

——“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不要把你生下来。”

......

成年以后的韩笙子，本想要改掉身份证上的名字。

在准备改名的最后关头，却因为她的妈妈，听信了某位大师的话，便大哭大闹死活不让她改。

甚至还为此绝食了三天，直到她答应以后才勉强作罢。

——说什么，她改掉名字之后，会让原本承载着她的气运的韩锦安，命格发生改变，因而会产生无妄之灾。

......

虽然身份证上的名字没改成，但自从步入社会以后，韩笙子所有的社交账号，以及对外的自我介绍，皆是以“韩若水”这个名字自称。

《道德经》有言：“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

上善若水。水能造福万物，能滋养万物，却从不与万物争高低。

世间万物，到了最后，莫过于水之无形，择善而从。莫过于水之柔软，以柔克刚。

从此。“若水”这两个字，对于韩笙子的人生而言，有着不一般的意义。

当她活在这个名字背后时，韩若水迫切想要得到的，是抛掉一切的世俗眼光以后，依旧能够在乱炖的名利场里，守住属于自己的那份安稳。

虽然，现在的她。

——仍旧兵荒马乱。

若水若水，上善若水。

所以，这个名字，更像是她给自己专门发出的，一张人生体验卡。

……

想到这，一股无可奈何的愤怒，涌上了心头。

烧的她心口直疼。

于是，韩若水干脆给微信里，还在连环轰炸发消息的群聊，开了个消息免打扰。

然后便顺手将手机，放置在了桌子上。

随后，她绕过重重衣服的阻碍，打开了桌子对面的电脑。

与此同时。

一个早前就已经预想好的计划，在旁人冷言冷语的磨炼敲打下，在父母区别对待的昼夜温差里，逐渐有了预备实施的前兆。

韩若水娇小的身影，此时正趴在了，电脑的显示屏前。

阳光恰巧照在她的后背上，而在这时，韩若水的阴影也进一步的，覆盖在了电脑的屏幕上。

在不断逼近，略显沉重的阴影里，她看不清色彩，也分不清黑白。

而在那不被覆盖的，空余的茫然里，则是无可奈何的妥协，以及等候已久的墨色染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