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浮光,一切喧嚣都被甩在了身后,几近于沉寂。
阿离嗓音压低,抬眼看了看前方不远处的黑未央,又顿了顿,确定以他的距离无法听见自己的声音后,沉声道。
——“阿白,你要知道。从见到黑未央的第一面起,一直到现在,这整整的一个月里,我都无法从他的身上看见他的过去。”
——“这个世界上绝不可能有凭空出现之人。也不可能有人能够做到抛弃所有过往,只存活在现在。”
——“你到底为何能如此相信他?让他每日待在医馆里,还认他做了你的徒弟。就凭他现在表现出来的那没心没肺,呆头呆脑的性格?”
——“此人善装,能做到如此伪装之人,绝非善类。”
感觉到自己被人暗暗鄙视了的白无咎,眼角微抽。
顿了顿。
他才重新把目光转向一脸憋屈的阿离,抬手拍了拍他的脑袋,嗓音轻柔。
——“阿离,恐怕目前我还无法准确的告诉你,把他留在身边的理由。但在阿黑的身上,我常常能够感受到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是那种与生俱来的,好似朝夕相伴的亲近与契合。”
时间拉回到一个月以前。
那是一个突然下起暴雨的夜晚,白无咎因有事要外出,恰巧进到了祠堂里躲雨,偶然碰见了全身上下伤痕累累,晕倒在地的黑未央。
真是神奇。
直到现在,白无咎都还记得,那个时候他的手腕不自觉地抬起,就像是被无形的线牵扯的提线木偶那样,腕骨处微微冒出了一团团银白色的光点。
这是生长在他的身体里的,神树之力的灵魂碎片。
与此同时。
黑未央的心口处,也被一圈圈诡秘的灰黛色光晕所掩盖。灰黛色光晕穿透过他的身体,勾勒出脊背的起起伏伏,时而下落,时而翻滚,时而跃入潮湿的空气中,再翻身跌入满是血腥气的躯体里。
慢慢地,银白与灰黛在试探里相互靠近。
白无咎发现,当他自身的灵魂碎片,与黑未央的原始生命之力触碰的那一瞬间,陈旧的祠堂里划过了一条宽边的金绿色光带,接着便燃烧起一道冷冽的蓝火。
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仿佛被投掷进熔炉之中,片刻间火花四射。
闪闪烁烁,逐渐隐没。
等白无咎反应过来的时候,其中的一小团蓝火早已在他的腕骨上遗留下月牙状的乌黑痕迹,还泛着余烬的光辉。
而在这之后,白无咎用尽了千百种办法,也无法消除这道印痕。至于黑未央身上是否也存在着蓝火留下的诡异伤疤,这一点,他无从考证。
与黑未央初遇的那日,发生的所有事,白无咎从未再提起。
而是选择了在暗中默默调查。
这也便解释了为什么,白无咎在帮黑未央治疗完体外伤,确保他的性命已无大碍后,最终还是选择将他带回到怪病医馆暂住几日。
也正是因为那短短几日,他发现了黑未央的身上,还存在着一股不为人知的力量......
那力量的奇特之处在于,它并非依靠“给出”而起到作用。相反,它宛若隐秘之境的一个个暗格,随时随地通过“拿来”而吞噬其他任何地方的能量碎片。
一开始,白无咎并不知道,黑未央是否知晓了自己的能力,又或者是已经对此加以利用。
直到阿离在见到黑未央第一面后,就疑惑的说出,她无法看见黑未央的‘过去’......
自那时起,白无咎便有种莫名的预感,仿佛一切都在冥冥之中,被人暗中安排好了。
他能够感觉到,在他想追寻答案的那条路上,前方总是笼罩着一道巨大的阴影。乍一看只是遮挡住了眼前所踩住的那一小部分。
但每当他朝前又走一步时,那道阴影却紧紧跟着他,往更远的远方延伸,扩散。
白无咎想去抓住阴影的边边角角,但每次阴影都早早预料到他的动作,比他更先一步做出了反应,并且,还趁机将他的退路一点点吞噬。
白无咎不由得生出了一丝无力感。
他感觉到自己在凝望着阴影时,阴影也张开了血盆大口,以深渊之腹回望着他。
这也是白无咎最终做出决定,将黑未央留在医馆当学徒的直接原因。
无论黑未央是否值得信任,他都不能够任由这股吞噬之力在人间四处游荡。
听完白无咎的解释后,阿离面上有些无奈。
她望着白无咎不可置否的银色眼眸,凝了两秒,彻底没了别的办法,只得甩了甩手中的银铃来借机泄愤。
却不知道,此刻与他们仅仅一步之隔的,白无咎的阴影里。
隐隐约约的显露出了一张脸。
面色白皙俊美,神色倦倦,神情里看不出半分攻击性。灰黛色的双眸中却不时地闪过一丝阴森森的诡异红光,宛若朱砂血,显露出几分危险之色。
阿离是只猫妖,听觉总归要比一般人更加敏锐。
即使在“哒哒哒”的脚步声的遮掩下,她似是听到了暗处的几声细微响动。阿离回过头,却只能看见夕阳下有长长的两道影子,在石子路上悠悠荡荡地走。
而在不远处的前方,早已走到树屋门前的黑未央,恰巧也在此时转过身来。
——“快点回来呀!”
黑未央嘴角咧着笑,扬着眉。
他的笑就像是在凛冬末尾处,初来乍到的春风。眼眸深处清澈明亮,不带丝毫恶意。
阿离听见声音,重新扭转回身子,久久地盯了他半刻,端详着他脸上的神情半晌,才道。
——“来了来了。”
——“正好,我也好想再尝尝阿黑你烧的饭呢。”
白无咎没有理会两人之间的对话。
他看了看树屋顶处的天空,眸光里闪过一丝异色。
饭桌上。
阿离把坛子里的柚子酒倒了出来,将其全部都注入到了银制的酒壶之中。
这罐柚子酒虽说是近年新开出的酒,但由于酒坛常年埋在神树底下,少不了周围植物的灵气供养,故口感清纯,香气馥郁,令人瞬间感到神清气爽。
阿离把酒当水大口猛灌,原先满满的酒盅里,一眨眼便所剩无几。
白无咎看似并未痛饮,只是默默地品着,但酒杯在顷刻间也便见了底。
倒是黑未央喝得不多,在头一杯一饮而尽后,便没怎么再喝了。脸颊上未曾沾染上半点红晕,就连桌上的菜都没怎么动筷子。
——“阿离,慢着些。”
阿离正欲再开一坛酒,无奈被白无咎拦了下来。
下一秒,她的嘴里突然被人塞进了什么。一惊之下,阿离赶忙回眸看去,便瞥见了白无咎那双还未来得及收回的,白皙修长的五指。
见状,她便彻底放下了心。紧接着,阿离便开始不慌不忙地咀嚼了起来。
唇齿间瞬间洋溢出黑芝麻的浓香,花生的醇厚丝滑,以及混合着糍糕的软糯香甜。
——“这是什么?怪好吃的呢。”
阿离弯了弯眸,嘴角上扬笑了起来。
她用指尖轻轻勾起耳旁的墨发,将青丝在手指间缠绕了几圈,偷偷把玩着,回归到猫咪慵懒的本性。
在意外接受了白无咎的投喂,误打误撞吃到了称心如意的甜点后,阿离的阴霾已久的心情,瞬间变得明朗起来。
——“嗯,这道菜是我今天早上特意研制的新品。对了,阿离你不是最喜欢吃糯叽叽的甜食么?这黑米糍糕可是我用木棍在石板上来回敲打,捣鼓了好久呢。”
白无咎勾唇一笑,解释道。
眼前,阿离的笑如春风拂面,桃花朵朵开。
就连平日里不喜吃甜食的白无咎,此刻也被阿离脸上的明媚笑意感染,他放下了酒杯,转而拾起盘中的一小块糍糕,送进了嘴里。
再后来。
白无咎终究是逃不过阿离饭桌上明里暗里的百般暗示,以及桌子底下怒其不争的脚踩脚踢。若是再拖延下去,他又恐阿离是个急性子,时间一长便会按耐不住,到时候反而是乱中出错。
于是,见吃的差不多了。
白无咎便举起酒杯,无奈张口道。
——“阿黑,今日难得有如此兴致,就由你陪师父一起,喝个几杯吧。”
黑未央将目光转向阿离,似是求助。
阿离偏过头,只当做没看见。
黑未央踌躇了半晌,见白无咎已将那杯酒喝入肚,最后也只得叹了口气,开口道。
——“阿白,我只能陪你喝一杯。”
——“我的酒量,实在是不能再多了......”
不知何时,阿离已经悄无声息地在一旁的炉子里温上了酒,黑未央伸手一摸,便知这酒的温度控制的恰到好处。
——“真拿你没办法。”
黑未央举起斟满的酒杯,面露难色。
他掩住了嘴角,并未一饮而尽。
黑未央将嘴凑到了酒杯边缘,不紧不慢地吮吸着。
像是在细细品尝着佳酿的滋味,又像是在缓缓适应杯中酒的浓度,或许也只是因为单纯的喝不下了。
——“嗝。”
——“好酒......”
黑未央放下了酒杯,动作显得有些僵硬。
他能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律动在骤然间加速。
呼吸在加重,血脉在喷张。
——“阿黑。”
听闻呼唤,黑未央抬起了头,只见白无咎那双银白色眼眸动了动。
藏匿在银白色之中的,是一**看似平滑的波纹。
当黑未央的目光与之交错时,好似升起了一艘小小的船,越过某条隐形的分界线,进入到明亮如镜的光辉里。
却又因为曝光过度,虚幻的光影渐渐渗透进人的内心。
船尾温和地卷起了一**花白的泡沫,白无咎的话语却在此刻重重的敲打到了他的心里。
——“你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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