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青衫客
暮色如同打翻的砚台,浓稠的墨色迅速浸染了上海滩的天空。赵文启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宅门时,身影被拉得细长而扭曲,仿佛一个被抽去了筋骨的人偶,摇摇晃晃地嵌入门框构成的画幅里。他比出门时更加狼狈,青色长衫的下摆不仅沾了泥渍,还撕裂了一道不起眼的口子,指尖除了搬运重物留下的红痕,更添了几处擦伤,渗着血丝。他带回来的,依旧是令人窒息的坏消息——码头那份他寄予厚望的记账短工,被一个本地包工头操着浓重口音的远房侄儿顶替了去,他只能混在那些赤膊的苦力中间,咬着牙做了半日卸货的活计,挣得的几个铜板,攥在手心里,被汗水浸得湿漉漉的,还不够明日买回那点掺着谷壳的糙米。
林晚晴像往常一样迎上去,接过他脱下的、带着汗水和尘土木然气息的外衫。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被汗水浸透的布料时,她的心也跟着沉了沉。她张了张嘴,舌尖抵着上颚,那关于二楼、关于月白身影、关于玉簪和古井般眸子的秘密,几乎要冲破喉咙。可看着丈夫那双被现实磨去了最后一点光彩、只剩下麻木疲惫的眼睛,她最终还是将话硬生生咽了回去。那个过于惊悚诡谲的“会面”,说出来,除了加重他本就沉重的负担,引来不必要的恐慌,甚至可能触怒那个已然默许他们存在的“她”,又能带来什么好处呢?
“没事的,文启,慢慢来,总会好起来的。”她将翻涌的情绪压下去,声音放得极轻极柔,像羽毛拂过水面,递上一杯早已准备好的、温度恰好的温水。
赵文启接过粗陶茶杯,指尖因脱力和心绪不宁而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温水入喉,似乎稍稍驱散了一些骨髓里透出的寒意。他抬起沉重的眼皮,环顾这间依旧弥漫着阴冷潮气,却莫名比往日多了几分规整、连高处蛛网都被无形之手拂去的东厢房,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疑惑。他嘴唇嗫嚅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油灯灯芯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
终于,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将空茶杯放在桌上,发出轻轻的磕碰声。“晚晴,”他开口,声音带着久未言语的干涩,“今日在码头,我……我结识了一位朋友。”
林晚晴正低头整理他脱下的外衫,闻言动作一顿,有些意外地抬起头。
“他叫顾云深,是从北边来的,听说老家在直隶一带。也是个读书人,言谈举止很不一般,见识广博,对时局竟也有些独到的见解。”赵文启的语气里,难得地注入了一丝活气,像在漆黑漫长的隧道里摸索了太久,终于瞥见前方隐约透出的一点微光,尽管那光芒来自何方,是吉是凶,尚未可知。“他初来上海,人生地不熟,暂时还没找到合适的落脚处。我看他……谈吐磊落,不像奸猾之辈,想着这宅子空房也多,荒着也是荒着,便冒昧邀他明日过来暂住几日,彼此之间,也好有个照应,或许……或许能多条门路。”
他说得有些小心翼翼,一边说,一边仔细打量着妻子的神色。他知道这个提议颇为唐突,让一个陌生人住进这本就诡异的凶宅,风险未知。但他们如今山穷水尽,多个朋友,尤其是一个看起来有些门道的朋友,或许真是绝境中的一线转机。
林晚晴愣住了。让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住进来?她本能地感到一阵强烈的不安,不仅仅源于对陌生人天然的防备,更深层的,是源于对二楼那个“她”的忌惮。一个外来的、充满不确定因素的阳气闯入这片好不容易维持住微妙平衡的领域,会引发怎样的变故?那个清冷孤寂的魂灵,会作何反应?
可她抬眸,对上丈夫眼中那点微弱却真实闪烁的、近乎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的希冀,所有拒绝的、担忧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太需要一点来自外界的认可和支撑了,太需要一点打破这绝望僵局的变数了。她垂下眼睫,掩去眸底复杂的情绪,最终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声音依旧柔顺:“你既觉得他可靠,那……便依你吧。只是……”她顿了顿,补充道,“这宅子的事,暂且不要对外人提及,免得……平添麻烦。”
赵文启见妻子没有反对,明显松了口气,脸上甚至挤出一点久违的、带着些许轻松的痕迹,连忙应道:“这是自然,这是自然。云深兄是明理之人,我会叮嘱他。”
而在二楼的阴影深处,那片连月光都吝于眷顾的角落,苏清寒静静地“听”完了楼下夫妻二人的全部对话。她的灵体如同凝结的寒冰,没有一丝波动,唯有周遭的空气,温度似乎悄然又降了几分。
朋友?暂住?
一股冰冷而纯粹的排斥感,如同藤蔓般瞬间缠绕住她的灵体核心。这栋宅院是她的城池,是她与楼下那个凡间女子之间,经过恐惧、试探、乃至无声交锋后,才勉强达成的、一种让她感到些许异样“舒适”的平衡之地。一个陌生的、带着旺盛阳气与未知目的的外来者闯入,无异于一块投入死水的巨石,必然会打破这脆弱的寂静,搅乱她好不容易才习惯的“观察”。更何况,她潜意识里厌恶任何可能威胁到林晚晴……或者说,威胁到她这唯一“观察对象”安全的变数。
她无形的“视线”掠过楼下林晚晴那强压下眼底不安、最终还是选择顺从丈夫决定的柔顺侧脸,心中那点因白日里那次意外“现影”而生出的、微妙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平和感,悄然消散了几分,被一种更为冷硬的警惕所取代。
也好。
苏清寒冰冷的意识里,掠过一丝幽暗的、带着审视意味的光。就让这个不速之客来好了。她倒要看看,这是个什么角色。若他识趣,安分守己,不过暂借一隅栖身,她便暂且容他。若他不识趣,胆敢惊扰她的清净,或是……对林晚晴有任何不利的举动……
她周身的阴气无声地流转起来,带着森然的寒意。
那么,她不介意让他亲身领略一下,何为真正的“凶宅”,何为百年怨灵积攒的怒火。
次日下午,未时刚过,赵文启果然领着一個年轻男子回到了宅子。
那男子约莫二十三四岁年纪,身量比赵文启略高几分,穿着一身半旧的青布长衫,浆洗得有些发白,却异常干净平整,没有一丝褶皱。他肩背挺直,步履沉稳,透着一种读书人身上少见的利落。面容算得上清俊,鼻梁高挺,唇线分明,只是肤色是常经风霜的微深,眉眼间没有丝毫文弱之气,那双眼睛尤其引人注意,瞳仁黑得纯粹,看人时目光沉静而专注,仿佛能穿透表象,直抵内里。他肩上只挎着一个简单的蓝布包袱,看起来轻便简朴。
最让暗中观察的苏清寒心生警惕的是,此人踏入这栋远近闻名的凶宅门槛时,竟无半分寻常人该有的迟疑或惧色。他神色如常,如同踏入任何一间普通屋舍,只是那双沉静的眼眸,在进入院落的瞬间,便不着痕迹地、极其迅速地扫过整个庭院的布局、房屋的朝向、乃至门窗的旧损程度,那目光中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专业的审视,绝非普通书生所有。
“晚晴,这位就是顾云深,顾兄。”赵文启介绍道,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找到同道之人的热络,连日的阴郁似乎都被冲淡了些许,“云深兄,这是内子林氏。”
“嫂夫人。”顾云深拱手,行了一个标准的书生礼,态度不卑不亢,声音清朗温和,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自带一股让人心定的力量,“冒昧打扰,还望海涵。”
林晚晴连忙敛衽还礼,心跳却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些。她偷偷抬起眼睫,飞快地打量了一下这位不速之客。这顾云深给她的感觉十分奇特,不像丈夫那般带着落魄书生的文弱与郁气,也不像市井之徒那般粗鄙油滑,他身上有种……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稳和镇定,仿佛天塌下来,也无法让他皱一下眉头。这种过分的镇定,出现在这栋凶宅里,反而让她感到一丝莫名的不安。
苏清寒的灵体悬浮在二楼的虚空之中,如同蛰伏在暗处的猎手,无形的“视线”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瞬间穿透楼板的阻隔,牢牢锁定了这个踏入她绝对领域的青衫客。
就在顾云深迈过门槛,双足踏在院内青石板上的那一刹那,苏清寒清晰地感觉到,此人周身萦绕着一股极其微弱的、却精纯凝练的气息。那气息至阳至刚,与她赖以存在的阴煞之气截然相反,如同冰雪世界中突然投入的一颗炭火,虽不炽烈,却带着一种天然的、隐隐的对抗与排斥。这气息被他刻意收敛压制着,淡薄得几乎难以察觉,若非苏清寒灵觉敏锐,几乎要忽略过去。
但他绝非普通的读书人!
苏清寒周身的阴气开始无声地加速流转,带着高度的警惕,更带着一丝领地被人侵犯的凛然冷意。她“看”着他沉稳的步伐,审视的目光,感受着那丝纯阳气息……一个模糊的猜测在她心中成形。
是了,这类人……她生前似乎听府里的老嬷嬷提起过,行走于阴阳边缘,专司……
有意思。
真有意思。
苏清寒冰冷的唇边,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带着残酷意味的弧度。看来,这短暂的、诡异的“平静”,注定要被彻底打破了。
顾云深被赵文启引着,住进了西侧一间稍微收拾过的、相对干燥些的厢房。他放下那个轻便的蓝布包袱,目光在房间内缓缓扫视一圈,掠过积尘的窗棂、略显潮湿的墙角,最后落在门口有些局促不安的林晚晴身上,温和地笑了笑,那笑容恰到好处,驱散了些许他周身过于沉静带来的压迫感:“嫂夫人不必特意张罗,顾某并非娇贵之人,行走在外,能有一瓦遮头,避得风雨,已是幸事。倒是此番叨扰,心下甚是不安。”
他的话语得体,笑容也看似无害。但隐匿于暗处的苏清寒却敏锐地捕捉到,在他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房间某些特定角落——尤其是那些阴气较为汇聚之处时,那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极其细微的锐光,如同暗夜中划过的流星,短暂却凌厉。
他感觉到了。
他不仅感觉到了这宅子的不寻常,甚至可能……已经隐约察觉到了她的存在。
狩猎者的本能,在苏清寒沉寂了百年的魂灵中,开始缓缓苏醒。而那位身份成谜、步履坚定的青衫客,似乎也并非毫无准备。
这场因赵文启一个无奈决定而引来的“客至”,如同一块投入看似平静无波湖面的巨石,注定要激起千层暗涌。隐匿于暗处的百年怨灵,与这位怀揣秘密、气度不凡的青衫客之间,一场关乎领域、秘密与生存的无声较量,在这暮色渐深的凶宅里,已然悄无声息地拉开了沉重的序幕。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弦在缓缓绷紧,等待着不知由谁拨动的第一声颤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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