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弦动
暮色彻底吞没了这座孤岛般的宅院,唯有东厢房内一盏摇曳的油灯,在浓稠的黑暗中挣扎出一小片昏黄的光域。三人围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破旧木桌旁,面前摆着三碗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糙米粥,和一碟黑黢黢的、散发着咸苦气味的腌菜。空气凝滞,连吞咽的声音都显得格外清晰。
赵文启搓了搓手,脸上挤出的笑容带着显而易见的勉强和窘迫:“顾兄,实在是……家徒四壁,只有这些粗陋之物,还望莫要见怪。”
顾云深安然坐在条凳上,青布长衫在昏暗中更显沉静。他执起粗陶碗,动作自然而优雅,仿佛手中并非清汤寡水,而是玉液琼浆。“文启兄言重了。烽火乱世,能得一方屋檐遮蔽,一餐饭食果腹,已是难得之幸。”他的声音温和清朗,目光转向默默坐在赵文启身侧的林晚晴,微微颔首,“有劳嫂夫人操持。”
林晚晴低垂着眼,闻言只是轻轻摇了摇头,手指紧张地蜷缩在膝上,不敢与他对视。这个陌生男子过于镇定的姿态,让她本能地感到不安,仿佛他平静的目光能穿透这宅院的重重迷雾,直视所有隐秘。
饭桌上一时无言,只有细微的咀嚼声和碗筷偶尔碰撞的轻响。压抑的寂静如同不断上涨的潮水,漫过每个人的脚踝。
就在这时,放在顾云深手边的那只粗陶茶杯,毫无征兆地、极其轻微地,向桌边滑动了寸许。陶杯底部与粗糙木质桌面摩擦,发出“嗤”的一声轻响,在这死寂中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
赵文启正低头喝粥,闻声动作一顿,抬起头,茫然地看了看那只杯子,又看了看顾云深,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化为一句干巴巴的解释:“呃……这桌子,年头久了,有些不平……”
顾云深的目光落在那个移动过的杯子上,眸色深沉,看不出情绪。他并未去动那只杯子,只是唇角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似笑非笑,随即转向赵文启,语气依旧平和:“无妨。老物有情,自有其风骨。”
然而,他搭在桌沿的左手食指,却极轻地、有节奏地叩击了一下桌面。
林晚晴的心却随着那声轻响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她看得分明,那桌子虽然破旧,但顾云深手边那块桌面并无明显倾斜!不是桌子不平!是“她”!是“她”在动那个杯子!她在试探顾先生!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她死死低着头,盯着自己碗里那几粒可怜的米,生怕泄露一丝异样。
仿佛是为了印证林晚晴的猜想,下一刻,放置在桌子中央的那盏油灯,火苗毫无征兆地剧烈摇曳起来!光影疯狂晃动,将围坐在桌旁的三人的影子扭曲、拉长,投射在墙壁上,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明明门窗紧闭,并无一丝风透入。
“咦?”赵文启终于察觉不对,疑惑地抬起头,看着那跳动不安的火苗,“这灯……怎么回事?”
火苗在短暂的狂舞后,又骤然微弱下去,只剩下豆大的一点幽光,仿佛随时都会熄灭,将三人抛入彻底的黑暗。房间内的光线瞬间黯淡,气氛变得更加诡谲。
顾云深依旧端坐,身形稳如磐石。他甚至没有去看那盏灯,目光平静地落在对面墙壁那晃动的、属于他自己的扭曲影子上,仿佛在欣赏一出与己无关的皮影戏。只是,他周身那股原本内敛至极的、微弱的纯阳气息,似乎凝实了微不可察的一丝,如同在体表覆上了一层无形的薄纱,将那试图侵扰的阴冷之意悄然隔绝在外。
“许是灯油不纯,或是灯芯受了潮。”顾云深淡淡开口,声音在明灭不定的光影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文启兄,嫂夫人,不必惊慌。”
林晚晴紧紧攥住了自己的衣摆,指节泛白。她不敢抬头,却能感觉到那无形的、冰冷的“视线”似乎在房间里逡巡,最终,若有若无地落在了自己身上,带着一种审视,甚至……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不悦的意味。是因为她邀请了顾先生住进来吗?
就在这压抑得几乎令人窒息的时刻,一阵清晰的、仿佛瓦罐被轻轻挪动的“咕噜”声,从紧邻着东厢房的厨房里传了出来。那声音不大,但在落针可闻的寂静中,却如同擂鼓般敲击在每个人的耳膜上。
赵文启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他猛地扭头看向厨房方向,眼中充满了惊疑和无法再自欺欺人的恐惧。“什……什么声音?”他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林晚晴更是浑身一僵,几乎要从凳子上跳起来。她知道,厨房里除了那几个空荡荡的瓦罐和见底的米缸,什么都没有!这又是“她”!
顾云深终于将目光从墙壁的影子上移开,转向厨房的方向。他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来。他并未起身查看,反而重新拿起筷子,夹起一小块咸菜,放入口中慢慢咀嚼,仿佛那异响不过是邻家猫儿弄出的动静。
“想必是鼠辈作祟。”他咽下咸菜,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丝毫紧张,“这老宅空旷,有些小生灵栖息,也是常事。文启兄,嫂夫人,还请安心用饭。”
他的镇定,与赵文启的惊慌、林晚晴的恐惧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不仅仅是胆量,更像是一种……了然于胸的从容。
赵文启哪里还吃得下饭?他放下筷子,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眼神游移不定,最终还是忍不住,带着最后一丝希冀看向顾云深,声音压得极低:“顾兄……你,你觉不觉得,这宅子……有点,有点不太对劲?”
顾云深放下碗筷,拿起旁边那只自行移动过的粗陶茶杯,指腹轻轻摩挲着杯沿,目光深邃,仿佛在感受其上残留的某种无形痕迹。他抬眼,看向赵文启,不答反问,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文启兄租住此处时,可曾听闻过什么……旧事?”
赵文启眼神闪烁,避开了他的目光,含糊道:“也……也就是些捕风捉影的闲话,做不得真。想必是……是空置久了,难免有些阴森……”
“哦?”顾云深尾音微扬,像是随意提起,“我方才在院中略看了看,此宅格局聚阴,朝向亦有些忌讳,若是久无人居,积聚些阴湿之气,倒也不奇。只是……”他话锋一转,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林晚晴苍白的侧脸,“若是此前曾有过什么……非常之事,那便另当别论了。嫂夫人,您说呢?”
林晚晴被他突然点名,吓得浑身一颤,猛地抬起头,正对上顾云深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她嘴唇哆嗦着,想说些什么,却被巨大的恐惧扼住了喉咙,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她能感觉到,二楼那道冰冷的“视线”也骤然变得锐利,如同实质般钉在她身上,带着警告的意味。
“晚晴她胆子小,顾兄莫要吓她。”赵文启连忙打圆场,语气带着恳求,“都是无稽之谈,无稽之谈……”
顾云深见林晚晴如此反应,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不再追问。他重新端起那杯未曾喝过一口的茶,对着虚空,仿佛向着某个看不见的存在,遥遥一举,随即轻轻将杯中并不存在的“茶水”倾洒少许在地面上。这是一个极其古老且隐晦的礼节,意在表示“暂歇,无意冒犯”。
“是在下失言了。”他对着空气,也对着惊魂未定的赵文启夫妇说道,“世间之事,真真假假,有时不知,反倒是一种福气。文启兄,嫂夫人,夜色已深,明日还需奔波,不如早些安歇。”
这顿食不知味的晚饭,就在这诡异莫测、暗流涌动的气氛中草草结束。
赵文启几乎是逃也似的收拾了碗筷,拉着林晚晴匆匆回了内间。顾云深则从容地起身,对着一片狼藉的饭桌和空寂的堂屋微微拱手,这才转身回了西厢房,关上房门。
而在二楼,苏清寒收回了所有外放的阴气。冰冷的“视线”扫过西厢房那扇紧闭的门,又掠过东厢房内那对惊魂未定的夫妻。
那个青衫客,比她预想的更有意思。他不仅感知敏锐,懂得隐忍,更似乎……知晓一些古老的规矩。他最后的那个举动,是示弱?还是另一种形式的宣示?
麻烦依旧存在,但这潭沉寂了百年的死水,却因这意外的闯入,泛起了前所未有的涟漪。苏清寒那冰封的心湖深处,一丝极淡的、名为“兴味”的情绪,如同深水中的游鱼,悄然摆动了尾鳍。
长夜漫漫,弦已拨动,而这仅仅是序曲的第一个音符。真正的交锋,或许,才刚刚开始。这栋凶宅,注定无法再回到从前的“平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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