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薄冰之下
夜色深沉如墨,将白日里那场无声的试探彻底吞没。东厢房内,赵文启倒在床榻上,鼾声粗重,眉头却紧紧锁着,显然即便在睡梦中,那份沉重的焦虑与隐隐的恐惧也未曾远离。林晚晴躺在他身侧,睁着眼睛,望着头顶模糊的帐幔轮廓,耳边似乎还回响着杯盏移动的轻响、烛火摇曳的噼啪、以及厨房那令人心悸的异动。顾云深最后那句意有所指的“非常之事”,更是如同魔咒,在她脑海里盘旋不去。
她悄悄侧过身,借着从窗纸透进的微弱月光,看向丈夫疲惫的睡颜。一股酸楚涌上心头。她该如何是好?将二楼那个“她”的存在和盘托出?且不说文启是否会相信,就算信了,除了徒增他的恐惧和负担,又能如何?他们无处可去。可若不说,任由这诡异的情形发展下去,那个明显不简单的顾先生,又会带来怎样的变数?那个“她”,又会作何反应?林晚晴只觉得自已像是被架在火上烤,两面煎熬,无所适从。
而在西厢房,顾云深并未入睡。他依旧盘膝坐在床榻上,但之前的从容收敛了许多,眉宇间凝着一层化不开的凝重。指尖无意识地在膝上轻轻划动,勾勒着某种符文的轨迹。那只自行移动过的粗陶杯,此刻就放在他触手可及的床头小几上,像是一个无声的证物。
“百年怨灵……竟能凝实至此,灵智清晰,操控外物如臂指使……”他低声自语,声音微不可闻,只有唇形在动,“绝非寻常横死之辈所能及。这宅院……怕是比她看上去的,还要麻烦。”
他回想起饭桌上那精准的挑衅,对方似乎并不急于展现毁灭性的力量,反而更像是在……玩一场猫鼠游戏,试探他的底线和来历。这让他更加确信,盘踞于此的存在,非同小可。而赵文启夫妇,尤其是那个看似柔弱、眼神却藏着坚韧的林晚晴,与这怨灵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难以言喻的、诡异的平衡。他们知道吗?还是……只是无辜的卷入者?
顾云深的目光变得深邃。师父派他南下历练,追查几桩与北方术士有关的异动,没想到在这上海滩的凶宅里,竟先遇到了如此棘手的存在。是巧合,还是……?
翌日清晨,天色未明,赵文启便早早起身。他眼底带着血丝,显然昨夜并未安眠。他动作麻利地换上那件唯一的旧长衫,对同样早早醒来、眼下带着青黑的林晚晴低声道:“我今日再去几个书局和报馆碰碰运气,看看有无抄写校对的活计。家里……你且小心些,顾兄那边……尽量莫要单独相处。”经过昨夜,他再迟钝,也察觉到了顾云深的不同寻常,以及这宅院愈发诡异的气氛。
林晚晴轻轻“嗯”了一声,替他整理了一下并不存在的衣领褶皱,柔声道:“你也小心。”她的动作自然流畅,带着一种江南女子特有的温婉体贴,即便身处如此境地,这份刻在骨子里的柔顺也未完全磨灭。
赵文启匆匆离去,背影在熹微的晨光中显得愈发单薄。
顾云深也起身了。他推开西厢房的门,站在廊下,深深吸了一口清晨微凉而潮湿的空气。他的目光再次扫过庭院,掠过枯死的槐树,斑驳的墙壁,最后落在通往二楼的楼梯口,那里依旧幽暗,仿佛潜藏着无尽的秘密。他没有再尝试任何探查的术法,昨夜那无声的交锋让他明白,任何轻举妄动都可能引来更激烈的反应。
林晚晴在厨房里生火,准备煮一点昨日的剩粥。柴火潮湿,浓烟呛得她不住咳嗽。就在这时,她身边堆放的一小捆原本也有些潮气的干柴,突然松散开来,几根粗细适中、相对干燥的柴火“恰好”滚到了她的手边。
林晚晴的动作猛地一僵,心脏漏跳了一拍。她下意识地抬头,望向厨房门口,又飞快地瞥了一眼二楼的方向。是……是“她”?又在帮她?为什么?这种时而恐吓、时而相助的反复,让她更加困惑,也更加不安。她默默拾起那几根柴火,塞进灶膛,火势果然旺了些许。烟雾缭绕中,她低头吹火的侧影显得格外专注,几缕碎发垂落颊边,被她纤细的手指轻轻拢到耳后,那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温柔姿态,让不经意间瞥见的顾云深目光微顿。
顾云深站在院中,将厨房里那细微的动静和林晚晴瞬间僵硬的身体,以及她方才那温柔的动作尽收眼底。他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也掠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欣赏。在这样的环境下,还能保持这份沉静与柔韧,实属不易。果然,这怨灵对林晚晴的态度,颇为特殊。
早饭后,林晚晴端着木盆到院中井边洗衣。井水冰凉刺骨,她搓洗衣物的动作有些吃力。顾云深走了过来,语气温和:“嫂夫人,可需帮忙打水?”
林晚晴吓了一跳,连忙摇头,声音细弱:“不、不用了,顾先生,我自己可以。”
就在顾云深靠近井边的那一刻,原本平静的井水水面,突然毫无征兆地荡漾开一圈细微的涟漪,井口周围的温度也骤然下降了几分,一股若有若无的阴寒气息弥漫开来。
顾云深脚步一顿,神色不变,只是自然地后退了半步,与井口和林晚晴都拉开了一些距离。他微微一笑,仿佛什么都没感觉到:“既如此,那顾某便不打扰嫂夫人了。”说完,他转身走回西厢房廊下,拿起一本带来的旧书,看似随意地翻看起来,目光却再未离开院中那口古井和林晚晴的身影。
那阴寒的气息在他退开后,便悄然散去。
林晚晴蹲在井边,心脏怦怦直跳。她清晰地感觉到了刚才那一瞬间的冰冷和警告——来自“她”的警告,针对顾云深的靠近。
片刻后,林晚晴起身,想去后院晾晒衣物。就在她经过楼梯口时,脚步却不由自主地顿住了。一种莫名的、强烈的冲动驱使着她,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线在牵引,让她想再去二楼看看,想去那个房间……仿佛那里有什么在等待她。
她犹豫地回头看了看廊下的顾云深,见他似乎正专心看书,便咬了咬唇,提起裙摆,像做贼一般,轻手轻脚地踏上了通往二楼的楼梯。
顾云深在她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后,缓缓从书页上抬起了头,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与深思。她上去做什么?
二楼,那个熟悉的房间内。苏清寒的灵体在林晚晴踏足二楼的瞬间,便悄然凝聚。她看着林晚晴像一只受惊的小鹿,怯生生地推开门,站在门口,不敢进来。
“你……你在吗?”林晚晴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试探。
房间内一片死寂。就在林晚晴以为不会有回应,准备退出去时,一个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叹息声,仿佛直接响在她的耳边,带着一丝冰冷的倦意,又似乎……有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满意?
“你不该……让他住进来。”一个清冷空灵的声音,如同碎玉碰撞,直接传入林晚晴的脑海,并非通过耳朵。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陈述事实的冰冷。
林晚晴浑身一颤,脸色更白:“我……我们没办法……文启他需要朋友……”
“朋友?”那声音里似乎带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嘲讽,“人心……隔着肚皮。你怎知……他不是另有所图?”
这话像一根针,刺中了林晚晴内心最深的不安。她攥紧了衣角,鼓起勇气问道:“你……你为何要帮我?又为何……要吓我们?”
回应她的,是一片更深的沉默。仿佛那个声音从未出现过。但林晚晴能感觉到,那道冰冷的“视线”依旧停留在她身上,带着一种复杂的、她无法解读的情绪。
她不敢再多留,慌乱地行了个礼,转身几乎是跑着下了楼。
当她脸色苍白、气息微乱地出现在楼下时,正好对上顾云深从廊下投来的、带着探究意味的目光。林晚晴心里一慌,连忙低下头,快步走向后院,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
顾云深看着她仓惶的背影,眉头微蹙。她刚才在楼上经历了什么?那个怨灵,对她说了什么?为何她下来时是这般神色?看来,林晚晴与这怨灵之间的联系,比他想象的还要深,还要……奇特。这个认知,让他对林晚晴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产生了更浓厚的兴趣,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明确意识到的保护欲。
午后,稀薄的阳光勉强穿透云层,在荒草丛生的庭院里投下斑驳的光影。顾云深搬了张椅子坐在西厢房门口看书,姿态闲适,实则灵台清明,时刻感知着周围的任何一丝能量波动。
林晚晴则在东厢房门口做些针线活,修补赵文启那件撕裂的长衫。她低着头,神情专注,纤细的手指捏着细针,在粗糙的布料间穿梭,动作轻柔而稳定。阳光勾勒出她柔和的侧脸线条和低垂的、如同蝶翼般微微颤动的睫毛,竟有一种动人心魄的宁静之美。即便身处如此诡异的境地,她身上那种属于江南水乡的温婉气质,依旧如同淤泥中悄然绽放的白莲,未曾被彻底湮灭。
顾云深的目光,偶尔会从书页上抬起,落在她身上。他看着她认真缝补的样子,看着她偶尔因为疲惫而轻轻活动一下脖颈的细微动作,看着她对周遭无形压力的默默承受……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在他心底悄然滋生。这女子,外表柔弱,内心却似乎蕴藏着不为人知的坚韧。与这凶宅的阴森,与她丈夫的焦躁落魄,形成了一种奇异而鲜明的对比。
忽然,顾云深合上书卷,起身似乎想走向林晚晴,询问些什么,或许是想旁敲侧击地了解她刚才在二楼的情况。
就在他抬脚的瞬间,东厢房屋檐下悬挂的一只早已废弃的、布满蛛网的风铃,毫无征兆地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却尖锐刺耳的颤音!那声音不似风吹,更像是指甲刮过琉璃,让人头皮发麻。
顾云深的脚步硬生生顿住。
林晚晴也骇得抬起头,手中的针线掉落在地,脸上血色尽褪。
顾云深抬头,目光锐利地射向那只静止不动的风铃,随即,他转向二楼某个方向,尽管那里空无一物。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重新坐回了椅子上,重新打开了书卷,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只是他握着书卷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
而那只风铃,也再无声息。
这一次的警告,比昨夜更加直接,更加不容置疑。这怨灵对林晚晴的“保护”或者说“圈定”,已经到了如此敏感的地步。
林晚晴捡起针线,手指冰凉。她明白了,“她”不允许顾云深过于接近自己。她偷偷看了一眼廊下神色恢复平静的顾云深,心中乱成一团。这两个“人”,一个神秘莫测,一个冰冷诡异,都将目光聚焦在她身上,而她,就像暴风眼中那叶无助的扁舟,不知最终会被卷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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