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无声惊雷
夜色如墨,浓稠得化不开,将整栋凶宅彻底吞没。白日的市井喧嚣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墙壁隔绝在外,弄堂里最后一点灯火也熄灭了,世界陷入一片死寂。然而,在这栋宅院内部,另一种“声音”却在悄然响起。
东厢房内,唯一一盏煤油灯被放置在房间中央的破旧木桌上,豆大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在墙壁上投下扭曲、摇曳的巨大阴影,仿佛无数窥视的鬼影。赵文启和林晚晴和衣挤在房间里唯一一张勉强能睡的硬板床上,一床薄被根本无法驱散那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阴冷。
两人都不敢睡,甚至不敢大声呼吸。
“文启……你听……”林晚晴的声音带着哭腔,纤细的手指紧紧攥着赵文启的衣角,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赵文启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咚……咚……咚……”
极其缓慢、沉重的脚步声,正从二楼的楼板传来。那声音不疾不徐,带着一种规律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节奏,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人,正在他们头顶的空房间里,来回踱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两人的心脏上。
“是……是老鼠吧?或者房子太旧,木头自己发出的声音?”赵文启的声音干涩,他自己都无法相信这苍白的解释。那脚步声太清晰了,带着明确的意向性,绝非自然声响。
“呜……呜呜……”
紧接着,一阵若有若无的、女子的低泣声,如同冰冷的丝线,从门缝、窗隙中钻了进来。那哭声哀婉凄切,时断时续,仿佛蕴含着无尽的冤屈与悲伤,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林晚晴吓得将脸埋进赵文启的怀里,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赵文启也感到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猛地坐起身,抓过桌上一本厚重的旧书,朝着房门的方向狠狠砸去,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道:“谁?!谁在那里装神弄鬼?!给我滚出来!”
“砰!”书本撞在门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那依旧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和那愈发清晰的低泣声,仿佛在嘲笑着他的虚张声势。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赵文启强撑起来的勇气。他颓然地坐回床上,脸色惨白,冷汗浸湿了内衫。理性构筑的堤坝,在如此直接的、超自然的恐吓下,开始土崩瓦解。
苏清寒悬浮在二楼的虚空之中,冷漠地“注视”着楼下房间内发生的一切。那脚步声和哭泣声,正是她凝聚阴气,扰动宅院本身残留的气息模拟出来的。效果似乎不错。
她看着那对男女相拥瑟瑟发抖的模样,心中并无快意,只有一丝被打扰清净的厌烦。她只希望这种程度的惊吓,足以让这对不知天高地厚的夫妻明白,此地非他们所能居留,天亮之后便会自行离去。
然而,事情的发展稍稍偏离了她的预期。
在极致的恐惧之后,林晚晴反而生出一种奇异的勇气,或者说是对丈夫的关切压倒了一切。她抬起泪眼婆娑的脸,颤抖着伸出手,抚平赵文启紧皱的眉头和因恐惧而僵硬的嘴角。
“文启,别怕……”她的声音依旧带着颤音,却努力显得坚定,“不管……不管这里有什么,我们都在一起。我……我不走,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她的话很轻,却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在苏清寒死寂的“心”中,漾开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
在一起?不走?
苏清寒冰冷的意识里,掠过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怔忡。曾几何时,也有人对她说过类似的话……记忆的碎片如同锋利的冰锥,猛地刺入——是陆天铭!在那个海棠盛开的午后,他握着她的手,眼神灼灼……
剧烈的恨意瞬间冲散了那丝异样,苏清寒周身的阴气骤然变得凌厉。她强行掐断了那不该出现的回忆。
愚蠢!她冷冷地“看”着楼下那个依偎在丈夫怀中的柔弱女子,为了一个男人,连自身的恐惧和安危都可以不顾?真是愚不可及!
也罢,既然这点小把戏还不够,那就让你们见识点更“实在”的。
她将注意力转向房间内的实物。
第二天,天色灰蒙蒙地亮了。惊魂未定的赵文启和林晚晴几乎一夜未眠,两人眼下都有着浓重的青黑。简单漱洗后,赵文启决定出门去找些零工,顺便再看看有没有更合适的房子,这凶宅他是一刻也不想多待了。林晚晴则强打精神,开始收拾这间临时栖身的东厢房。
她拿起一个看起来还算完好的粗陶茶杯,想去院中的水缸舀点水擦拭。然而,就在她转身的瞬间,那茶杯竟从她手中滑落,“啪”地一声脆响,在她脚边摔得粉碎。
林晚晴吓了一跳,以为是自已没拿稳。她蹲下身,想去拾捡碎片,指尖刚触到那锋利的边缘——
“哐当!”头顶的房梁上,一小块腐朽的木屑毫无征兆地掉落下来,就砸在她刚才站立的位置不远处。
林晚晴的手僵在半空,一股寒意再次从心底升起。这……真的是巧合吗?
她不敢再细想,匆匆将碎片扫到角落,继续收拾。当她试图移动一个沉重的木箱时,用了半天力,箱子却纹丝不动。她叹了口气,正准备放弃,那箱子却突然自己向前滑动了一小段距离,恰好挡住了她的去路。
林晚晴惊得后退一步,脸色发白,心脏狂跳。她环顾四周,房间里除了她,空无一人。
是……是那个“东西”吗?它不想让他们待在这里?
恐惧再次攫住了她。她不敢再独自待在房间里,逃也似的跑到院子里,坐在井沿上,望着灰白的天空,只觉得无比无助和彷徨。
苏清寒隐在暗处,冷漠地观察着。她看到林晚晴脸上的恐惧、迷茫,还有那强忍着的、不愿给丈夫添麻烦的委屈。这些情绪如此鲜活,与她百年来的死寂与仇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尤其是当林晚晴坐在井边,偷偷抹眼泪,却又在听到门外似乎有动静时,慌忙擦干眼泪,努力挤出一丝笑容迎上去的样子,让苏清寒感到一种莫名的……刺眼。
这女子的坚韧与柔弱,那种对身边人毫无保留的依赖与维护,像一根极细的针,轻轻戳刺着苏清寒冰封的外壳。她不明白,为何有人能在如此恐惧的环境中,还能想着去安慰别人?为何能为了另一个人,甘愿忍受这种莫名的恐怖?
这与她记忆中的人心险恶,截然不同。
傍晚,赵文启拖着疲惫的身躯回来了,脸色比早上出门时更加难看。他显然没有找到合适的零工,更别提新房子了。上海的生存压力,远比他们想象的更大。
林晚晴没有提及白天的怪事,只是温柔地接过他脱下的外衫,递上一杯温水。
夜里,怪事再次升级。
煤油灯的火苗毫无征兆地突然熄灭,房间陷入彻底的黑暗。与此同时,那低泣声再次响起,这一次,仿佛就贴在他们的耳边。
赵文启摸索着想要重新点亮油灯,却发现火柴盒不翼而飞。
“晚晴……别怕,抓紧我……”他在黑暗中紧紧抱住妻子,声音因为恐惧而变形。
就在两人被黑暗和恐惧折磨得几近崩溃时,那哭泣声戛然而止。
煤油灯,却又在下一秒,自己幽幽地亮了起来。火苗稳定地燃烧着,仿佛刚才的熄灭从未发生。
而桌面上,那盒失踪的火柴,正端端正正地放在原本的位置。
赵文启和林晚晴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极致的惊恐与难以置信。
这不再是简单的恐吓,更像是一种……戏弄。那个看不见的“存在”,在用这种方式明确地告诉他们:我无处不在,我能掌控这里的一切,你们的去留,由我决定。
赵文启最后的心理防线被彻底击垮了。他瘫坐在床上,双手捂住脸,肩膀垮了下去。经济的窘迫,求职的失败,再加上这无法理解、无法对抗的超自然恐怖,将这个心怀抱负的年轻人彻底压垮了。
“晚晴……我们……我们明天就走……无论如何,都走……”他声音沙哑,带着一丝绝望的哭腔。
林晚晴看着丈夫痛苦的模样,心疼地抱住他,泪水无声滑落。她用力点头:“好,我们走,明天一早就走。”
目的似乎达到了。
苏清寒“听”着楼下传来的、带着哭音的对话,心中却并无预期的轻松。那女子默默流泪却依旧坚强安抚丈夫的模样,像一幅定格的画面,在她冰冷的意识中挥之不去。
她成功地将他们吓走了,维护了自己领地的清净。这本该是她想要的结果。
可为什么……那女子眼中强忍的泪水,会让她感觉到一丝……类似于“不忍”的情绪?
苏清寒将这荒谬的念头狠狠压下。她是怨灵,心中只该有恨。任何软弱的情绪,都是对自身存在的背叛,是对肃亲王府几百条冤魂的亵渎!
她不再“看”楼下那对相拥哭泣的夫妻,灵体融入更深的黑暗之中,试图用纯粹的恨意,重新冰封那刚刚裂开一丝缝隙的心防。
夜还很长。而对于苏清寒而言,这个原本单纯的驱赶过程,似乎在她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投入了一颗名为“人性”的微小石子,虽未掀起巨浪,却在死寂的湖面下,埋下了一丝变数。无声的惊雷,已然在她封闭百年的灵魂深处,隐隐炸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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