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恶意消融
赵文启在天蒙蒙亮时就出了门,脸色是宿醉般的青白,脚步虚浮,仿佛一夜之间被抽走了脊梁。他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这栋宅子,甚至不敢回头多看一眼。昨夜那被无形之力操控的灯火与火柴,彻底击碎了他作为读书人赖以立足的理性世界。
林晚晴站在院门口,目送着丈夫略显仓惶的背影消失在弄堂拐角,直到再也看不见,才缓缓收回目光。她脸上强装出的镇定如同脆弱的蛋壳,在转身面对空旷、死寂的庭院时,瞬间碎裂,露出底下深藏的恐惧与无助。
她不敢独自回到那间昨夜饱受折磨的东厢房,只好搬了个小凳,坐在院中那棵枯死的老槐树下。春日清晨的阳光艰难地穿透稀薄的云层和院墙的高耸,在她身上投下斑驳而冰冷的光斑。她双手紧紧交握放在膝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身体微微蜷缩,像一只受惊后试图将自己藏起来的小兽。每一次风吹草动,枯叶摩擦的细微声响,都让她如同惊弓之鸟,猛地抬头,惊恐地四下张望。
苏清寒悬浮在二楼的阴影里,如同一个冷漠的旁观者,清晰地“感知”着林晚晴那几乎凝成实质的恐惧。这恐惧如同甜美的养料,本该让她感到快意,让她确认自己作为“凶宅之主”的威严。驱赶的目的即将达成,只要再施加一点点压力,这个柔弱的女子定然会崩溃,与她那个没用的丈夫一起,彻底从她的领域消失。
然而,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烦躁,却悄然滋生。她“看”着林晚晴那强忍泪水、瑟瑟发抖却又固执地不肯逃离院子的模样,那画面竟比她预想中仇人痛哭流涕的求饶,更让她心神不宁。
为何还不走?恐惧至此,为何还要留在这里等那个男人?
苏清寒冰冷的意识中,第一次对陆天铭之外的生人,产生了一丝探究的**。这**很微弱,却被那莫名的烦躁催化着。
她决定再靠近一些观察。
无形的灵体悄无声息地飘落庭院,如同融入水中的墨滴,停留在距离林晚晴不远不近的回廊阴影下。从这个角度,她能更清晰地“看到”林晚晴的侧脸。苍白,憔悴,睫毛上还挂着将坠未坠的泪珠,但那双望着地面的眼眸深处,除了恐惧,似乎还有一种……认命般的坚韧?
时间在沉寂中缓慢流淌。
林晚晴似乎渐渐适应了这种被恐惧包裹的寂静。她开始尝试做点什么来分散注意力,或者说,来履行一个妻子的职责。她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向厨房——那是一个比东厢房更加阴暗、堆满杂物和蛛网的角落。
她找到一个小泥炉,一些残留的、受潮的炭块,又费力地从院中水缸里舀出半锅浑浊的井水。她试图生火,为晚归的丈夫准备一点热水,或许还能煮点稀粥。然而,受潮的炭块和她生疏的技巧让这一切变得困难重重。浓烟不断从泥炉中冒出,呛得她连连咳嗽,眼泪都流了出来,却始终不见明火。
她蹲在厨房门口,被烟熏得灰头土脸,一边咳嗽一边固执地继续尝试,用一把破旧的蒲扇徒劳地扇着风。那单薄而执拗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竟透出一种令人心酸的笨拙与坚持。
苏清寒静静地“看”着。
她看到林晚晴几次被浓烟逼退,用手背擦着被呛出的眼泪,缓一口气,又蹲回去继续尝试。她看到林晚晴因为扇风太过用力,不小心让火星溅到手背上,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却只是对着手背轻轻吹了吹,又继续专注地盯着那不肯燃起的炭块。
一种极其陌生的情绪,如同细微的水流,开始侵蚀苏清寒冰封的心防。
这个女人……明明怕得要死,为什么还能想着做这些琐事?为什么还能为了另一个人,忍受这种狼狈和不适?
在她百年孤寂的认知里,人与人之间,除了利用和背叛,便是恐惧与疏离。尤其是男女之情,更是世间最虚伪、最不可靠的东西,如同陆天铭给予她的那般,是裹着蜜糖的砒霜。可眼前这个女子……她的行为,似乎与她根深蒂固的认知,产生了某种悖逆。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粗鲁的调笑声和脚步声。三个穿着短打、流里流气的男人晃了进来,显然是附近的青皮混混,听说这凶宅搬来了新住户,而且还是对看起来很好欺负的外地夫妻,便想来“看看风水”,捞点油水。
“呦!小娘子,一个人在家呐?”为首的那个斜着眼,目光猥琐地在林晚晴身上打转,“这地方可不兴住人啊,哥哥们是来帮你看看,有没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林晚晴吓得脸色煞白,猛地站起身,手中的蒲扇掉在地上都不自知。她惊慌地后退,直到后背抵住冰冷的厨房门框,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你……你们是谁?我丈夫马上就回来了!请你们出去!”
“出去?”另一个混混嗤笑一声,抬脚踢翻了旁边一个破箩筐,“这地方爷们儿想来就来!听说你们是苏州来的?啧啧,细皮嫩肉的……让哥哥们看看,带了什么好东西来上海啊?”
他们嬉笑着逼近,目光不怀好意地在林晚晴和他们带来的那两个旧皮箱上来回扫视。
林晚晴孤立无援,恐惧得几乎要晕厥,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只是用那双盛满了惊恐与绝望的眼睛,死死瞪着逼近的混混。
就在那只脏手即将碰到林晚晴胳膊的瞬间——
“哐当!!!”
一声巨响,毫无征兆地从二楼传来!仿佛是整扇窗户被猛地拽下,砸在了地上!那声音如此巨大、如此突兀,震得整个院子都仿佛颤了一颤。
三个混混吓得浑身一哆嗦,动作瞬间僵住,惊疑不定地抬头望向二楼。
紧接着,一阵猛烈的阴风毫无缘由地凭空卷起,裹挟着地上的枯叶、尘土,如同一个小型的龙卷,直扑那三个混混而去!风中似乎还夹杂着尖锐的、若有若无的呜咽声。
“呜——哇——!”
风沙迷了他们的眼,那诡异的呜咽声更是直钻耳膜。院子里温度骤降,一种难以言喻的、毛骨悚然的恐惧感瞬间攫住了他们。
“鬼!有鬼啊!!”
“妈呀!快跑!!”
不知是谁先发了一声喊,三个刚才还气焰嚣张的混混,此刻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爬,互相推搡着,如同丧家之犬般跌跌撞撞地冲出了院门,头也不敢回地跑远了。
院子里,骤然恢复了寂静。
只有那团诡异的阴风缓缓散去,枯叶尘土簌簌落下。
林晚惊魂未定,依旧僵硬地靠在门框上,胸口剧烈起伏,茫然地看着空荡荡的院门,又下意识地抬头看向二楼那扇发出巨响的、此刻空空如也的窗口。
刚才……是怎么回事?
是那个“东西”……帮了她?
这个念头让她感到一阵更加深沉的寒意,却也混杂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困惑。
苏清寒隐在回廊的阴影深处,灵体周遭尚未完全平息的阴气,显示着方才那阵狂风正是她的杰作。她冷冷地“看着”院门口的方向,心中翻涌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厘清的情绪。
她出手,并非出于善意。只是厌恶那些混混肮脏的气息玷污她的领地,厌恶他们打断了她对那个女子的观察……或许,还有一丝对那弱小无助身影被欺凌时,所产生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悸动?
她将目光重新投向依旧呆立在厨房门口的林晚晴。
阳光不知何时挣脱了云层,一缕金辉恰好穿过庭院的杂乱,照亮了林晚晴半边脸庞。她脸上还挂着泪痕和烟灰,眼神依旧惶恐,但在那片金光下,她微微喘息、试图平复心跳的模样,竟有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脆弱的生动。
苏清寒忽然觉得,那缕阳光,有些刺眼。
她原本凝聚的、旨在驱赶的杀意,在目睹了这半日的恐惧、坚持与无助后,在那莫名其妙出手相助之后,竟如同阳光下的冰凌,开始无声地消融、滴落。
她依旧不喜欢被打扰,依旧需要清净。但这个名为林晚晴的女子,她的存在,似乎不再仅仅是一个需要被清除的“麻烦”。
一种更为复杂、更让她感到陌生的观察,取代了单纯的恐吓。
苏清寒沉默地隐入更深的阴暗,不再有任何动作。只是那冰冷的“视线”,却依旧若有若无地,缠绕在那个坐在厨房门槛上,抱着膝盖,将脸埋入臂弯,肩膀微微抽动的柔弱身影之上。
恶意已消,但新的困惑,如同庭院里悄然滋生的藤蔓,开始缠绕上苏清寒百年孤寂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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