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坦诚。”隶亭宴闭上眼,一手搭在竹竿上,不似玩笑道,“本尊若说,方才瞧出你师妹命有死劫,你当如何?你修为不及她,告知于你,你能如何?”
两声“如何”,一旁立着的少年人除去最开始气息一乱,眼底竟毫无意外之色,神色如常。
隶亭宴诧异了下,旋即想起洛苏一族的天赋,心中了然,不再吓唬于他,转而道:“实力不足,却轻而易举让人察觉软肋,说沉不住气,倒也不是,就栽在这一处了?”
晏淮鹤沉默以对,对此并不反驳。
隶亭宴摇了摇头,思及自己当年也没好到哪里去,便不再说些什么。但避世已久,罗浮天川一脉的后辈见得少,也没收弟子什么的,瞧见好苗子,终究有些心痒。
他上心了些,打算好好点拨几句:“这心乱成这样,怎么想到修杀伐道的?我见过的上一个修此道者还是玄同剑匣的剑主陆终,他这人,出了名的孤星命。杀伐道可比无情道来得极端,不怕最后入魇对她动杀意吗?”
“不会。”晏淮鹤不假思索回。
听这果断回答的语气,隶亭宴挑了挑眉:“如此自信?”
“杀伐一道,不过借由杀煞之气滋养剑意,以杀心养剑,险绝之处方多有进益。若真完全入魇,在对她有杀意之前,我会先杀了自己。”
“戾气这么重?”
隶亭宴瞧他一本正经说出这句话的气势,抬手不由分说便将人连枪轰入了河水中。
晏淮鹤来不及反应,再回神时已站在河滩中心,衣袍湿透。隙火枪尖闪着黯淡的火光,不消几息,就被河水浇灭。
他困惑地看向岸上垂钓的人。
“修道最忌讳半途而废,但道心并非恒常不变,哪里会是典籍那短短一页纸就能尽数概括的——杀伐一道,杀与救,其实只在你的一念间。”
灿银色的灵力顺着水流而上,缓慢游走晏淮鹤全身。
“此道,以杀止杀,杀便为救,杀该杀之人,救当救之人。从前,心无挂碍,于是杀心纯粹;如今,心有所念,道心也可改。”隶亭宴顿了顿,旁观者清,点明白了,局中人才少绕些弯子,“你心怀犹豫,致使剑心碎裂,可世上有些事往往‘欲立需先破’,何不试试这世间独一无二的一条杀伐道?”
晏淮鹤立在河中,任由灵力灌体,逼出压制许久的内伤,便不在抗拒这灵气,吐出一口淤血:“另一条杀伐道?”
隶亭宴颔首:“你脚下的道,不是经书典籍记载为何,此道就是什么模样,而是你踏出怎样的一步,这道也会相应变化。
“无论修的是什么道,你要记得,它都是你的道。”
“您的意思是,以杀伐为基,再生道心?可晚辈心中并无……”他抹去嘴角的一抹血,欲言又止。
“执念成魔,此命微不足惜,亦没有大彻大悟的通透?要什么通透,那就将‘为她而活’这事当成新的执念牢牢握住。心里住下一个人后,就再也死不掉了。”隶亭宴说到最后一句话,显得感慨万千。
他拂袖扫出一阵风,风水激荡,竟是结成一座磅礴繁复的大阵笼罩在晏淮鹤周身。
眨眼间,大阵迅速缩小,旋即飞入他眉心。
晏淮鹤双目闪过一道银茫,灵力自身后荡开,吹拂起一头乌发。
隶亭宴又朝他丢去一颗赤红色的珠子,不紧不慢道:“这阵名为天极杀阵,名字里带杀,却是一个护阵——主阵为护,可借由连心珠,稳住重伤之人的心脉;从阵为杀,杀煞之气越强烈,这主阵中的连心珠效用便越强。”
他听过这阵法来历,乃是一位大能被困一处,血战三日将将殒命之时,其道侣突破重围,一面替她疗伤,一面杀出一条生路时所感悟的阵法。
“连心珠……”晏淮鹤接过浮在半空的血红色玉珠,否认道,“晚辈与师妹两人并非前辈所想之关系。”
“哦,不是。”隶亭宴权当听了句欲盖弥彰的废话。
身在局中,才会迷茫不解,这少年若瞧见自己看她的眼神,怕是才能知晓明眼人一看便知。也就仗着修者大多清心寡欲,睁眼瞎比较多罢了。
“那就是心有意,却还没摊开来说个一清二楚了?你莫非在害怕她对你没有那个意思?这可不成。”他语重心长地劝了一句,作为过来人,感情这事不争不抢,以后有的哭,“你不说,她怎么知道?”
他说完,又想到什么,继续问:“又或者说,你怕自己的话干扰了她的决定,害怕她的喜欢不过是同情?”
晏淮鹤沉默半晌,心底虽好奇传闻中不近人情的元虚道尊为何会对晚辈私事如此关心,但还是认认真真回了一句:“不,晚辈是笃信这份情意若真,她便一定能看见。所以,或早或晚,都没什么紧要。”
“……原来如此,就不怕被其他人捷足先登?”有时陷入爱河的人自信归自信,但心终究早早就飞到那人身上,行或不行,是她说了算,再运筹帷幄也是白搭。
“旁人没有这个机会。”
隶亭宴这才从他身上瞧见了些锋芒,如同柄藏锋于匣的利剑。方才跟那小姑娘站一起,柔和到道心就像一团棉花,说出去别人还以为这孩子是什么慈悲为怀的医修,哪里像满身杀戾之气的修者?
“欸,真是变扭的性子。罢了,其中苦乐也只有你们自己尝得出,我这个外人说什么……好好把握眼前人。”
“前辈的话,晚辈记下了。”
晏淮鹤行礼言谢,拂开衣袍上的水珠,正准备拿起枪飞回岸边,却不料又被一阵灵气定在原地。
隶亭宴摆摆手:“着急上来做甚?你师妹的枪不洗了?这河水得灵息浸染,旁人入此河中会受灵息所制,痛苦难捱,不消片刻就会被震出。而今看在你师妹的面上,本尊替你护法,多待会儿。欸,仗着乾风珏在身,底子都快空了大半了,真是个不要命的。”
晏淮鹤闻言,感应片刻,才觉识海的那片血气竟然淡了一分。
他俯首一拜:“多谢前辈。”
山间小院之内,祁桑还在与两位前辈探讨墨骨花原种一事。
“正如偃师慕衡借以墨骨花来制造傀儡为己所用,他所看重与利用的便是墨骨花中属于辟雍的力量……”商亦卿虽说自“帝狩一事了结后”便隐居山林,不问外事,但有关辟雍的事还是清楚一二的,“那么,淬炼成功的这枚墨骨花原种也确实能为修者所用,甚至与那偃偶不同,能可保持清醒。”
小玄顺着往下说:“可与之相对的,你体内的隙火会与这离火相抗——”
他手心的墨骨花原种被一点一点剔去秽气,而后那道被祁桑捉住的天雷也应声而现,像一条灵活的白蛇钻入原种之内。
“将此原种种入体内,顷刻便会破开血肉,在肌肤之上盛开瑰丽的墨骨花,骨花缠绕,将它所蕴藏的力量尽数倾泄于尔身。”
小玄顿了顿,头头是道:“你本就属于神兽一脉,此番如鱼得水,可短暂规避天道法则拔升修为境界。同时,你也会受万火焚身之痛,而墨骨花枯萎之后,你会有三到四个时辰无法使用力量。但本神器猜,你那时早已力竭,体内能不能调动灵力无甚要紧,活不活得下来才是问题。”
祁桑接过淬炼完的墨骨花原种,细看一眼,将它又封入那个盒子里。
小玄又道:“各有天命,吾等无法插手此事,若强行为之,恐引起更大的灾祸。本神器瞧你天资不凡,很是讨喜,这才破例帮你这事,不是叫你去送死的,明白吗?”
商亦卿也再三叮嘱:“不到万不得已,我不希望你行此险招。”
“……多谢前辈指点,人生才刚开始,晚辈还是很惜命的。”祁桑回得模棱两可,避开这问题。
小玄见她态度非常不端正,从凳子上站起来,板着张脸喋喋不休:“欸,你这小辈看着就不像惜命的,本神器同你说——”
他正苦口婆心地说道着,斜角打来一道灵气,让小玄不得不往后跳到地上稳住身形,捂着泛红的额头,愤愤不平地看向祁桑身后。
“太玄,你的礼仪之道呢?再如此放肆,且去跟着凤座长居旭炎池。”
祁桑循声回过身,只见道尊前辈神态自若地拎着两条肥鱼缓步而来,而他身后跟着衣发略显湿透的晏淮鹤。
她下意识退了两步,眼底掩不住慌张,眨了眨眼,才压下心底的惶然。聊得有些入神,还问了些有关神兽之事,竟然忘记时辰,未能防备。
祁桑也不顾什么前不前辈的,拽了一旁的小玄,余光不住地往晏淮鹤身上瞥,干笑两声:“诶呀,多谢前辈关心,我身上这些伤那都是少年时意气鲁莽才有的,前辈的话我会牢牢记在心底,绝对不会莽撞。”
小玄一头雾水,但对上她的视线,默默静了声,只顾连声点头。
“这水?你欺负……”商亦卿刚沏好一壶茶出来,便瞧见有些凝滞的气氛,将目光移到被隶亭宴带出去的少年身上,误会了什么。
隶亭宴心领神会,正欲解释道:“我没——”
“哇呜!主人、主人,契主他不分青红皂白就要罚我!”小玄张开双臂扑过去,可怜巴巴地告状。
拎着两条鱼的人无奈叹了口气,转而去了厨房。
祁桑摆着一副无辜的笑脸,从晏淮鹤怀里拿回自己的枪,捏诀帮他烘干水气,轻声道:“谢谢师兄,师兄辛苦了。”
“……”晏淮鹤瞧她神情,蹙了蹙眉头,原本沉下去的脸色却怎么也维持不住,只淡淡颔首应了声。
从帮奕峰主护法开始,这墨骨花一事怕是无论如何也阻止不了。
除了牢牢盯着,他又能说些什么扫兴的话?
勉强蒙混过关的祁桑长长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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