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一剑问道叩天命(二)

祁桑在仰灵峰养伤将近一个月后,终于见到了近日来仿佛失踪一般的烛明尊者——筠泽。

虽从晏淮鹤口中得知筠泽半月前从青丘大泽回山后,忙于要事不便前来。

但半个月来连面都没见过一回,她都开始怀疑这位烛明尊者真的是小时候见过的筠泽阿叔吗?

什么时候竟如此耐得住性子了?

在这期间除了晏淮鹤,只有位姓奕的峰主时常过来照看她的情况。

奕初妤同祁桑简单交代了几句,察觉殿外的气息情不自禁笑起来,便先行离去。

祁桑躺了好些天,总算能下床活动活动筋骨,喜不自胜。

再躺下去,她真的要发霉了。

她迫不及待地穿上鞋,踩在地板上快步走出去,舒展了下腿脚。

放眼望去,奇峰绝崖,云雾袅袅,舒光缱绻,还能偶尔看见一两位御剑飞行的弟子在云海穿梭。

适应了外头新鲜的空气,祁桑这才慢悠悠地倚在门上,将视线移到一直站在殿门前的人。

那人没出声,似乎在等她先开口,又或许实在是不知如何开口。

祁桑眉眼含笑,却是熟络地朝他腰间的佩剑打招呼:“好久不见了,重昼阿叔!”

筠泽别在腰间的佩剑闻言轻微抖动几下,发出悦耳的震鸣。

虽说晏淮鹤将她抱回来那一日,重昼便和她打过照面,但她那时意识模糊,完全没有印象。

“怎么?本座这么大个人你看不见,就瞅着我的本命剑?当真是孩子心性。”筠泽笑了笑,也不见怪,语气随意道。

祁桑眯了眯眼,双手环臂,理直气壮地点头道:“毕竟你们这些大人物每次来明瞳谷,只会使唤本命法器,让它们带我到一边玩去。这些大人物中,当属烛明尊者最无赖,只扔给我一把剑,要我满山谷去找剑鞘……我自然只记得重昼阿叔,不记得什么烛明剑尊呐。”

她刻意加重了“大人物”一词,颇有些阴阳怪气的意味。

“呃……这些事倒也不必记得太清楚。”筠泽想了想自己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尴尬地笑了声。

当时,他若得空就会去寻慕笥久与祁若瑜一道往明瞳谷而去。

祁桑那时还小,他们三个人并不擅长和孩子相处,生怕一个不小心把她弄哭了挨训。但见她一个人眼巴巴瞧着他们三人,又不忍心让她孤零零一个人玩。

得亏祁若瑜那家伙想到使唤自己的本命武器去陪她玩,这样哪怕弄哭了她,挨训的也只会是自家的本命剑。

“喏,小孩子就乖乖到一旁玩去……”祁若瑜拿剑鞘把她往外拨去,故作老成地朝祁桑严肃道。

他那时在一旁也附和了句,又以剑气在地上划出一道浅痕,指着她那侧说:“小孩。”

又指了指自己和划痕另一侧:“大人。”

四五岁的祁桑鼓起腮帮子,气得直跺脚,不服气般哼了好几声,与他们三人僵持着。

最后还是迫于祁若瑜强硬的态度,屈服地扒拉好几把跟她差不多高的剑去湖边自个儿玩了。

等她再大些,大抵是他们三人的形象在她那里已然被划上大大的红叉,她竟然学会自得其乐地捉弄他们三人。

坑起人来,丝毫不留情。

其中最倒霉就是祁若瑜,他素来喜欢和祁桑对着干,又不长记性,明瞳谷外的石板他跪过多少次怕是他自己都数不清了。

筠泽忆起往事,难免唏嘘。

他敛了笑,语气郑重地问:“抱歉,我们未能及时赶到……这些日子过得可好?”

祁桑抬头,看见他眼中真切的担心,张了张嘴却发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的处境真能称得上一个“好”字吗?

但总归是活着。

她不自觉握紧了双手,深吸了口气,脸上扬起笑:“我这么厉害,怎么可能过得不好?可不要小瞧我。”

“嘴硬,我还不知晓你这报喜不报忧的性子?”筠泽怅然道,语气很轻,“但……回来便好,回来就好。”

当年,十四洲各地裂口一并爆发,筠泽当时尚在闭关,闻讯匆忙出关后便赶去了秋襄洲的故羲城。大师姐谢辞玉在那时被命无咎一击打断本命剑,当即重创,境界下跌,至今陈伤未愈。

若不是那裂口的攻势突然退下,他都不一定能无恙。

本以为事情逐渐好转,却在回宗的中途接到了祁若瑜的传信。

信上直言,明瞳谷不见祁若槿与祁桑两人的踪迹,玉京莲台池内属于祁若槿的命灯竟无端熄灭。

之后,才听到远在仙盟的慕笥久传音,他说若槿发觉事情严峻,怕无法保护好祁桑,那日本想赶回玉京。可慕笥久忙于其他要事,并未第一时间发觉祁若槿的传信。

祁若瑜并不相信她们会出事,便瞒着所有人盗取了玉京的神器溯回引,以数十年的修为为代价找到了祁若槿殒命的地方……

雪地无声,只有一滩早已干涸的血痕。

但玉京并未存有祁桑的命灯,祁若瑜那些年一直都在妄想或许祁桑还活着呢?

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

他们想着,无论如何都该找回祁桑,哪怕最后寻到的是死讯甚至尸骸……

可兜兜转转一百年,却连祁桑的一点消息都寻不到。

筠泽故作轻松地调侃:“等祁若瑜这回禁闭结束,还寻不到你的话,他怕是都想着要不再去借把神器用来搜寻你的下落。”

那些过往被他轻描淡写一句话带过,听上去轻轻松松,可盗取神器又岂是那般容易的?

祁若瑜行事还是一贯不考虑后果。

祁桑偏过头,目光投向远处的风景,低声道:“我去了魔界,当时他……那个人封了我的仙骨灵脉,抹去了路上属于我的痕迹,我也换了一个名字。更何况,我这些年来并不怎么在外露面……所以,这一百年你们才会找不到我。”

息岚的那些人着实不太喜欢提及她的存在,而她也不怎么出现于人前。

怕是大半个息岚都不清楚枝玉长什么样子吧?

她垂下头,眼底拢起一丝若有似无的哀伤,自嘲道:“是我没用,我连累了阿娘。若非如此,阿娘不会……”

“连累?”筠泽出神地念叨了几遍,忽地发出一声轻笑,“嗯,说得对。”

他叹了一声:“是该怪——怪本座无能,没能及时出关,清曜城裂口失守,害得秦老不得不过去援手;祁若瑜也是,他明知那日满月之时若槿修为会被压制,收到秦老的信还不快马加鞭赶去与若槿汇合;慕笥久也算一个,他是第一个接到若槿信件的人,却被要事绊住脚,分不开身……若你认为自己有错,怪罪自己的无能为力,那这错也是错在我们几人因顾虑你的血脉,从不让你修炼……”

他往殿外跨了一步,向外远眺:“世人的成见已然够多,本座知晓若槿并非是为流言蜚语所困的人,但说到底还是影响着她……而我们这些所谓的友人,却连你——我们看着长大的孩子都要防备、顾虑甚至猜忌。我们这几个人,又何尝没有罪过?”

话到最后,筠泽连声叹息,眼中带着几分命运弄人的无可奈何。

祁桑落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一阵感慨:“筠泽阿叔,你变了许多……从前的你可不是会轻言过错的性子。”

“少年轻狂的年纪过了,稳重一些不好?”筠泽露出一个苦涩的笑。

祁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道:“错来错去的,还是谈些高兴的事吧?”

“高兴的事,这……”

他一时哑口,不知该说什么。

祁桑见他有些无措,便主动转了话题:“欸,祁若瑜若在禁闭,我此去玉京能见到他吗?”

筠泽干脆地反驳,反应甚至有些激烈:“自然不能。什么此去玉京?见不到的!”

“那沂风姐姐呢?她应该是虚极峰的峰主了吧?”她又问,“让沂风姐姐替我传句话报个平安应是可行的?”

“不能,慕笥久那家伙也不能。”筠泽将所有她能想到的人挨个说了遍,“秦其涣也不能,现今只有我得空。”

“啊?”祁桑狐疑地盯着他,“当真?”

筠泽煞有其事地点头:“本座还能骗你不成?”

“那算了,我先回明瞳谷看看吧,给我一份地图总行了吧?”祁桑朝他伸手。

筠泽支支吾吾地开口:“等等——”

“该不会你要说你忘了明瞳谷在哪?”她转了转眼睛,想起些什么,“筠泽阿叔,你想让我继续留在陆吾?为何?”

面对她的追问,筠泽完全招架不住,认输坦言,气势一下落了下风:“本座就是、是想让你留在陆吾了,又怎样?”

“……不怎样,但筠泽阿叔你还能强行让我留下不成?”

“陆吾哪里不好了?你既与七业结契,留在陆吾学剑不好?”

“然后呢……”

“然后……当然是选一个合适的师尊,入门拜师。”

她意味深长地盯着他:“合适的师尊?你自己?”

“……”筠泽的脸皮还没厚到能当面夸口说自己最合适之类的,只道,“那你要去玉京?玉京条条框框众多,慕笥允又一向最是看重玉京的规矩,让祁若瑜带你回玉京,不亚于跳火坑!”

慕笥允,玉京现任掌门,也是慕笥久的长姐,更是祁若槿的大师姐。

放以前,筠泽如此口无遮拦,定是要被慕笥久念上老半天。

祁桑摇摇头:“也不。我可以去明瞳谷啊,好歹我也有不差的修为,难不成还能吃亏……”

筠泽听她这话,她就是摆明不想留下来:“不行!当年那件事不能再发生第二次。”

“世事难料,我在陆吾就不会发生意外了?”

“你在陆吾,起码不至于孤立无援,起码不至于……生死未卜。”

她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一丝抹不开的遗憾,甚至悔恨。

祁桑沉默许久,才怅然道:“……可筠泽阿叔,我是魔啊。”

筠泽正色道:“那又如何?是魔是人重要吗?我只知道你是祁桑,是我们几个看着长大的孩子,百载岁月,未曾改易半分……我相信若槿,亦相信那个憬月剑君引以为傲的孩子。”

“……”

——“阿娘,我什么都做不好,还喜欢哭,怕黑怕疼,是不是很没用……”

——“哪里做不好了?想哭就哭,胆小一点,最好慢些长大,快快乐乐地渡过每一天……小桑不是做得很好嘛?”

——“阿娘很厉害,其他的孩子都比我要厉害,我不像阿娘的孩子,我太没用。”

——“可对娘亲来说,小桑就是我引以为傲的孩子哦。胆小也好,勇敢也罢,每个人心目中的厉害是不一样的,你相信娘亲吗?”

——“真的?”

——“当然,娘亲从不骗人。”

泪水无声滑落,她竟不知自己何时泪流满面。

她低下头,试图掩饰自己的脆弱,声音略显哽咽:“在您看来,我真的能算阿娘引以为傲的孩子吗?”

“无论你是何模样,境界修为如何,身处何地,祁桑不永远都是祁桑吗?”

蓄满泪水的眼底浮现一抹笑意,她胡乱地抹开脸上的泪水,抬头回道:“您说的对。无论世事如何改易,或悲或喜,我都是我啊。”

此时此刻,祁桑心底那些不真实的感情才彻底安定下来,好像一切都没有变。

筠泽没有变。

她也还是她。

仿佛停摆了百年之久的时间,这一刻才真正开始缓慢流动。

“那么,我这个不那么靠谱的阿叔想邀请小桑留在陆吾,留在这个略显开阔、却令人心安的家,可以吗?”

家——

祁桑迟疑地开口:“我当真适合这里吗?”

“仔细听。”

闻言,她静下心去倾听着周围细微的震鸣,原本好好搁在剑架上七业飞身而来,落于她的手侧。

“那是陆吾的剑音。”

那或激昂或沉肃的鸣声相互感应,连带手上握紧的七业剑也开始颤动不止。

乍见远处天际冲出一道剑光,万千剑影腾起,旋即齐齐落下,归于寂静。

而后,有一道极快的剑影直直冲过来,停在她的面前,她不禁伸手去碰。

剑影四散炸开,落了一层淡淡的光芒撒在她身上,从那些光点之中,她感受到欢欣的喜悦。

随后,又是轰隆一声巨响,似什么砸进水面的声音。

筠泽脸上的笑维持不到几息便蓦地僵住:“遭了,引动沉剑湖的剑意了……”

祁桑转过头看向他,问:“什么意思?”

筠泽还没来得及回话,一柄玉扇忽地出现在她眼前,来人一袭与筠泽身上相似的天水长袍,上白下蓝,慢悠悠地道:“这阵仗怕是陆吾上下都知晓了罢,那便择日不如撞日,先去瞻明殿见见掌门,如何?”

虽是问话,却带着不容置否的强硬态度。

祁桑心底生出一丝困惑,只能猜出这人也是长老一辈。

筠泽警惕地将她往自己身后挡了挡,只道:“师兄是否来得太快了些?”

“刚从悯苍峰过来,不算快。”乘豫舷笑了笑,客气地做出一个‘请’的动作,朝祁桑简单介绍了下自己,“在下文玉峰峰主乘豫舷,唐突之处还望见谅。”

祁桑看向筠泽:“是要准备去见陆吾的掌门?那便走罢。”

“这……”筠泽此时却是略显犹豫。

她觉着他很不对劲,这位陌生的峰主又在一旁静候,僵持下去实在不行。

乘豫舷撒开玉扇,道:“怎么?难不成你身为陆吾峰主,收徒还能藏着掖着?”

筠泽舒了口气:“罢了,左右都是要见的。”

*陆吾七剑

行一:谢辞玉

行二:乘豫舷

行三:奕初妤

行四:顾子野

行五:谈风濯

行六:瀛昼

行七:筠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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