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大概五岁吧。”际想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仿佛被回忆的潮水淹没,眼神也变得飘忽起来,“大哥和二哥总带着我,兄弟三人整天形影不离,街坊邻居没有不认识我们的……”
“等等…”于莘生忽然打断了他,眉头微皱,语气里带着一丝困惑,“你还有个二哥?”
际想愣了一下,抬眼看向他,神情有些诧异:“我大哥……没跟你提过?”
“没有。”于莘生摇了摇头,眉头皱得更紧,似乎对这段未曾听闻的往事感到意外。
“嗯……”际想低下头,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言自语,“他心里大概还没跨过那道坎吧。”他说完,俯身从床底下拖出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盒,拍了拍上面的灰尘,轻轻打开。盒子里堆满了零零碎碎的小物件,他小心翼翼地翻找着,动作轻柔。
于莘生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的动作,终于忍不住开口:“发生了什么吗?”
“我二哥…得了一场病,七八年前就走了。”际想的声音很轻。
于莘生听罢,瞳孔微微一缩,脸上浮现出一丝震惊和尴尬,嘴唇动了动,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际想抬头看了他一眼,察觉到他的窘迫,连忙摆了摆手,语气轻松地安慰道:“没事,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我们早就习惯了。只是我大哥不提他,大概有他的道理吧。”
“找到了。”际想从铁盒里抽出一张泛黄的照片,递给于莘生,“这是以前一个德国人给我们拍的,因为我爸给他雕了块玉,这照片算是谢礼。”
于莘生接过照片,低头看去。照片上是一家五口,整整齐齐地站在一起,背景是旧式的庭院,透着几分古朴的气息。
“这个就是我二哥了。”际想指着站在仲父旁边的少年,语气里带着一丝怀念,“旁人都说我们俩长得特别像。”
于莘生仔细端详着照片上的少年。他眉眼清秀,眼神清澈,与际想确有几分相似,但眉宇间却多了一丝不羁的气质,仿佛比际想更张扬一些。
“确实挺像的。”于莘生点了点头,声音低沉,“他叫什么名字?”
“仲行之,字常远。”际想笑了笑,语气里带着一丝怀念,“我们兄弟三人的名字都很像,就是不太好记。”
这倒是事实。仲回峰给儿子起名字,向来是随意却不随便。怀之、行之、年之,几年前四水妈刚来仲家做工时,就经常搞混。
际想的眼睛微微弯起,继续说道:“小时候,我们三个里属他最淘气,整天带着我们上树捉鸟,没少挨我妈的骂。不过我大哥总是护着他,每次挨骂的时候,大哥总是挡在他前面。”
说到这里,他的语气忽然一顿,声音低了下去:“所以……二哥走的时候,我大哥是最难受的。他哭了好几天,饭都吃不下。那时候我才12岁,说实话,看着家人那样,我心里更多的是害怕,而不是悲伤。”
于莘生听完,默默将照片递还给他,脸上写满了歉意:“对不起,是我提了不该提的事。”
“都说了不用道歉了。”际想轻声说道,语气里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成熟,“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活在以前也不是办法。”
毕竟,接受苦难,也是一种人生常态。
他说完这句话,忽然觉得胸口轻松了许多。那些从未对人提起的往事,竟就这样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他偷偷瞥了一眼身旁的于莘生——先生正望着窗外的雨幕,侧脸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柔和。
原来倾诉是这样的感觉。
际想第一次意识到,于莘生不仅仅是他的先生,更像是一个能包容他所有秘密的……朋友?他不敢确定,但此刻的亲近感让他忍不住正了正身子,仿佛这样就能藏住脸上莫名的热度。
他将照片小心翼翼地放回铁盒,调整了一下情绪,清了清嗓子,语气轻松地说道:“哎呀,扯远了,我接着说。”
窗外,雨依旧没有停下的意思,噼里啪啦地拍打着门窗,仿佛在为这段往事增添几分萧瑟。
于莘生理了理情绪,换了个姿势,专注地听着际想继续讲述。
“那时候,我们还不在这里住。巷子最外头有户姓李的人家……”际想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淡淡的怀念,仿佛要将那段尘封的往事娓娓道来。
————
听着际想的声音,两个人的的思绪被拉到了那个遥远的午后——
那天的天气很好,明明是五月,却异常燥热。
“太太!听说了吗?老李家的大胖小子睁眼喽!”四水妈跨过门槛,一脸兴奋地对时文卿说道。
“哎呦,那可太好了!”时文卿放下手中的针线活,脸上露出欣喜的神色,“这孩子刚落地没多久吧?李大娘估计高兴坏了。”
“可不是嘛,盼了三年才盼来这么个小子,啧啧啧……”四水妈一边说,一边摇头感叹。
“什么小子?我也想看!”一个稚嫩的声音突然响起,接着,一个小小的身影跌跌撞撞地跑向时文卿。
“年之,怎么又偷听大人讲话呀?”仲母笑着抱起儿子,轻轻晃动着。
“我也想看小子!”际想噘着小嘴,眨巴着大眼睛,一脸期待。
“这孩子,一天到晚就知道闹腾。”四水妈笑着抱怨,眼里却满是宠溺。
“年之可乖啦!妈妈带我去看‘小子’好不好?”际想拽着母亲的衣襟,撒娇道。
“哎呀,好好好,妈现在忙着呢,想看的话……等等你跟哥哥们一起去吧。”时文卿笑着摸了摸他的头。
“好耶!”际想立刻高兴起来,在母亲怀里扑腾了两下,逗得四水妈笑得合不拢嘴。
四五岁的小娃娃正是惹人喜欢的时候,际想说话还不利索,噘着小嘴,眨巴着大眼睛,看得两个大人的心都化了。
“年之!怎么一会儿不看你就跑出来了?”一个清亮的声音从屋里传来,接着,仲尚延一路小跑过来,阳光洒在他脸上,整个人显得格外耀眼。
“就是就是,再不听话,小心晚上被狼叼了去!”仲常远也跟了过来,嘴里嘟嘟囔囔的。
前两天四水妈刚讲了不听话的小孩被狼叼走的故事,吓得际想不轻。这会儿又听二哥这么一说,他立刻愣住了,眼里泛起泪花,一头扎进母亲的怀里,哭哭唧唧起来。
“好了,行之,你吓着弟弟了。”时文卿搂着际想,轻声安慰道。
“就是,吓坏我们小年之了怎么办?”仲尚延弯下腰,揉了揉际想的脑袋。
仲常远见状,连忙凑过来哄他:“年之乖,二哥逗你的。”
际想用袖子擦了擦眼泪,手里攥着母亲的衣襟,委屈巴巴地瞥了仲常远一眼。
“好了好了,尚延领着弟弟们去老李家玩吧,我一会再找你们。”时文卿笑着对仲尚延说道。
际想一听,立刻止住了眼泪,从母亲怀里挣脱出来,迫不及待地牵着仲尚延和仲常远的手,拖着他们往外走。
上午的阳光透过云层,洒在小巷里,温暖而明媚。
老李家就在巷子口,离仲家不远。他们一进门,就看到李老太太正抱着小孙子坐在堂屋里。
“呦,今天什么风把仲小少爷们吹来啦?”李老太太看见三个孩子,高兴地起身迎了上来。
“李奶奶,恭喜啊!”仲尚延拱手道。
李老太太乐呵呵地摆了摆手,又指了指怀里的小孙子:“来,快看看,小弟弟长得多好看!”
仲尚延和仲常远赶紧凑上前去,好奇地看着小婴儿。
际想也踮起脚尖,想要看个究竟。
小婴儿长得粉雕玉琢,正闭着眼睛睡觉,小嘴吧唧吧唧的,特别可爱。
看了半天,小弟弟都还没醒,际想等得无聊了,哥哥们还在和李老太太寒暄着。
“年之,吃不吃糖啊?东屋里有,想吃自个儿拿去吧。”李老太太慈祥地说道,她早就看出小家伙从进门就开始不安分了。
“我要吃!”际想毫不犹豫地应了一声,然后迈着小短腿跑到东屋里去了。
东屋里摆放着很多家具,看起来很宽敞。际想在屋子里转悠了一圈,终于在桌子下面发现了一个糖罐子。
他迫不及待地打开盖子,一股浓郁的香味扑鼻而来。
里面装满了各种各样的糖果,有花生糖、芝麻糖、桂花糖……际想看得眼花缭乱,不知道该吃哪一种。
最后,他拿了几颗花生糖,剥开糖纸放进嘴里。
花生糖香甜可口,他一边吃一边在屋子里转悠,一个不小心踢倒了地上的瓷罐子,发出清脆的响声。际想猛地一激灵,赶紧扶正罐子,假装无事发生,继续嚼着自己的糖。
突然,身边传来翻身的动静。
“谁来了?”一个微弱的女声响起。
际想听到声音,吓了一跳,差点把嘴里的花生糖喷了出来。
他连忙把手里的糖果塞进嘴里,然后才发现被窝里还躺了个人。
际想嘴巴里被塞得鼓鼓囊囊的,发出不清不楚的声音:“唔……我是仲年之,李奶奶让我过来拿糖吃的……”
被窝里的女人轻轻“哦”了一声,然后挣扎着坐起身:“别吃太多,牙疼。”
际想应了声,这才看清眼前女人的长相。
她瘦得可怕,颧骨高耸,披头散发,脸色蜡黄,面容憔悴,眼里没有一丝光彩,黑漆漆的,看起来很虚弱。
际想心里咯噔了一下,但还是忍不住开口:“你怎么了?”
女人没有回答,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际想,眼里流露出一种看不透的情绪。
际想被她的眼神看得有些发毛,他退后一步,磕磕巴巴地说:“我……我这就走。”
说着,他转身就往外跑。
“等等!”女人突然叫住了他。
际想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能不能……帮我去倒杯水?”她的声音很轻,似乎带着一丝哀求。
际想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他跑到客堂,倒了杯水,然后端到女人面前。
女人接过水杯,攥在手里,却没有喝。她只是盯着际想,目光灼热。
“谢谢。”她轻声说。
际想没有说话,他看着女人,心里泛起一阵怜悯。
女人只抿了一口,就把水杯放在床头柜上,然后躺了下来:“无聊的话就走吧,这里没什么好玩的。”
际想应了声,转身出了房门。
————
阳光透过窗户,空气中的灰尘好像都看得清。卖枣糕的爷爷推着车子路过,整个院子都是枣香。
“年之!快快快,小弟弟睁眼啦!”二哥看见际想出了房门,赶紧招手让他过来。
际想立刻兴奋起来,一路小跑来到李奶奶身旁,好像已经忘了刚才发生的事情。
“年之也来瞧瞧小弟弟。”李奶奶笑着抱起孙子蹲了下来。
际想凑过去,盯着小宝宝的眼睛看。小宝宝的眼睛又大又黑,扑闪扑闪的,可爱极了。
“真漂亮。”他不由赞叹道。
“小大人似的,还知道夸人呢。”李奶奶乐呵呵地调侃。
际想嘿嘿一笑,伸出小手,轻轻戳了戳娃娃的小脸蛋。
小娃娃似乎很喜欢他,冲他咧嘴一笑,露出两个小酒窝。
李奶奶在一旁看得心花怒放,说:“这孩子打生下来就不哭不闹的,特别听话。”
几人也来了兴致,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夸着小弟弟,气氛很融洽。
院外,对门的大姨叫停了卖枣糕的爷爷,拿了几文钱给自己孩子买了两块。枣糕一拿出来,香味便更浓了,馋得院内的孩子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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