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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年之,试试妈给你做的鞋。”
时文卿从针线筐里捧出一双崭新的黑布鞋,鞋头压了道精巧的白牙边,针脚虽不够细密,却透着股认真劲儿。
“哇…”际想惊呼一声,高高兴兴的接过布鞋,自己脚上的还没脱就往上套。
“你这孩子……”时文卿笑着拍了下儿子的屁股,蹲下帮他换鞋。
“站起来走走,看看合不合脚?”她直起身子,乐呵呵地看着际想。
际想点点头,一边低头欣赏着鞋上的白牙,一边踮起脚在青砖地上踩了几个来回。
时文卿的针线活当然没四水妈来的熟练,但她偏偏不让四水妈帮忙,愣是自己琢磨了十来天才完了工。
“太太,李大娘找你。”四水妈的声音和影子一起斜进门槛。际想定睛一看,李奶奶正在后面跟着呢。
“诶呀,婶子怎么来了,快快快,进来坐。”仲母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又使了个眼色让际想进屋去了。
李大娘应了声,略显局促地进了门。时文卿赶紧收拾收拾了桌子,又安排四水妈去沏些茶。
“来来来,您先坐,家里有点乱,您别嫌弃。”
“哪里哪里,我今天来…”李大娘顿了顿,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说下去。
“您说。”
"那个......"李大娘突然压低嗓子,枯枝似的手指勾了勾。时文卿凑近时,闻到她衣领里散出的艾草味混着股酸腐的腥气。
"我记得...你生行之那会儿奶水不足吧?"李大娘的话像含在嘴里,"后来请的奶妈是..."
时文卿松了口气:“嗐!多大点事儿啊!我还以为什么呢,神神叨叨的。”
“哎哎哎!你小点声,家里面有男人在呢!听到了多不好!”
李大娘连忙扯着时文卿的袖子,跟个小媳妇似的,脸羞成一片,语无伦次地责怪她。
“诶呦,您就放一百万个心吧,我们家大男人们出去了,这不,就剩那个小的了。”
时文卿指了指身后在门后偷听的仲际想,朝着他笑了笑。
看见事情败露的小人慌忙躲进门里,手足无措地拿起小玩具假装没看到。
李大娘乐开了花,‘吱呀’一声拉开门,蹲把惊慌失措的际想给牵了出来。“阿想不是最喜欢吃糖吗?去吧,到我们家去拿,奶奶今儿个有事儿要和你妈妈合计合计。”
听罢,际想懂事地点点头,转身就跑了出去。
“啧啧啧,还得是小孩子好哄。”
时文卿望着小人蹦蹦跳跳的身影,眼里满是慈爱。见孩子已经出了大门,于是扭头接着对李大娘说:
“往东走有家姓黄的,他们的闺女最近又生了个娃娃,奶水是足的,就是大手大脚,是个粗人。”
“嗐,我们这种人家,哪用着多好的啊,关键是儿媳妇儿没啥能耐,每天好吃好喝的供着,结果呢?孩子饿得跟猫崽子似的哭...”李大娘说这话时语气都重了几分,脸色也不太好看。
时文卿叹了口气,静静地听着李大娘抱怨,李大娘嘴快,搞得时文卿也插不上话。
一旁的四水妈沏好了茶,端到两人面前,然后下意识看了看天,现在已经快正午了,但天还是灰蒙蒙的,看样子是要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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际想跑在路上,那一溜小跑的步子不小心惊动了路边那些吃食的小麻雀,于是猛地抬起翅膀,扑棱棱地飞起一片灰影,在他头顶盘旋几圈,又落到不远处的枝头。
他跑了几步路就到了李家门口。
他们家朱漆大门褪了色,半掩的门缝里渗出若有若无的中药味。际想踮起脚尖,从门缝往里张望——院子里晾晒的尿布在风中轻轻晃动,却不见人影。
于是他大胆地推开门,轻轻地迈入门槛,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风摇曳着柳枝的低语。他放慢了脚步,目光在院子里快速扫视一圈,确定无人后,他才放心地走向东房。
吱呀一声推开东门,熟悉的霉味扑鼻而来。只见前几天见过的女人静静地坐在床上,怀里抱着个小娃娃,那个女人正在喂奶。苍白的□□像倒空的米袋耷拉着,孩子吮吸的声音像在嘬一块湿抹布
际想踏进门里,他觉得奇怪,先前的姨们生完孩子这个房间都是奶香味,但是这里不同,是让人感到压抑的味道。
"来吃糖?"她抬头时,眼眶是两个塌陷的洞。
际想点点头,动作轻快迅速,像是在自己家一样翻出糖罐子,从里面掏出最后几粒花生糖揣进兜里,也不忘往嘴里塞两个。
女人看着像小老鼠一样嚼来嚼去的小孩,接着转过头去:花生的快没了,吃完以后就别来了。”
际想不明所以:“为什么?”
那女人垂下眼睛,悄悄靠近际想,低声说:“这里有坏人。”
小人点了点头,虽然还想追问什么,但看着面前女人真诚的面孔,他还是信了。
充满热气的房间里死气沉沉,窗外的树叶,天空阴暗,仿佛整个世界都抛弃了这里,让人感到压抑。
际想盯着女人的眼神,有些后怕,恰巧屋外响起一阵男人们的吵闹声,听起来像是喝醉了。随着外面的吵闹声越来越近,襁褓里的婴儿突然哭出声来。女人忍不住皱了皱眉头,抱紧了怀里的孩子。
咣当一声,外门被粗鲁地推开,一群醉汉晃晃悠悠地走了进来,沉重的脚步声夹杂着粗鄙的咒骂由远及近。际想只能通过里门的缝隙看到厅堂的一小部分,只见那群男人移来椅子往上一摊,拿起桌上的红糖馒头开始大快朵颐。
“愣着干么?快走吧,天阴了。”床上的女人连忙催促,同时摇晃着怀里的婴儿,声音里带着几分焦急。
际想看着她的样子,心里添了几分害怕,于是抿抿嘴,转身出了房门。他跑在院子里,却没忍住停下脚步,回头望向厅堂,里面的男人乱哄哄的,际想看不清他们的脸,好像都长得一个样。
跑出李家院子后,际想没有立刻回家,而是躲在一棵老树后,胸膛不断起伏着。他摸出兜里吃剩下的的花生糖,糯米糖纸已经破了,他塞进嘴里,甜味在舌尖化开,像是在给自己一些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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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际想很听话,自从那女人让他别再来了,他就真的没再踏进东屋一步。即便四水妈拉着他去李家串门,他也只肯在院子里逗留,远远望着那扇紧闭的东屋门,总觉得里面飘出来的霉味比从前更重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村里依旧平静,可际想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暗处滋长,像墙角潮湿处蔓延的青苔,无声无息,却让人脊背发凉。
直到那天傍晚。
仲际想和二哥正猫着腰在河里摸虾,凉丝丝的河水刚漫过脚脖子。二哥忽然"哎哟"一声,举着只乱蹬腿的青虾冲他晃:“瞧这大须子!晚上让四水妈炖......”
话没说完,村口传来慌慌张张的脚步声。几个婶子往李家方向跑,布鞋底子把土路拍得啪啪响。际想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子,抬脚就要追,留下二哥着急忙慌的在后头喊:“你干嘛去?”
李家院外围了一圈人,交头接耳,声音压得极低,却掩不住那股兴奋又恐惧的情绪。际想挤进人群,听见她们七嘴八舌的议论——
“听说了吗?老李家的媳妇儿疯啦……”一个瘦脸妇人咂着嘴,眼睛却亮得吓人。
“真的假的?前些天不还好好的?”另一个女人搓着手,语气像是既害怕又忍不住想听下去。
“好什么呀!”瘦脸妇人压低声音,凑近道,“我男人当时在场,那媳妇儿跟疯了一样死死掐住自己的儿子,跟不干净的东西上身了一样!”
“天爷!”旁边的人倒吸一口凉气,“那可是她亲生的啊!”
“啧啧啧,谁知道呢?”瘦脸妇人冷笑一声,“听说李大娘冲进去的时候,孩子脸都紫了,再晚一步,怕是……”
“造孽啊……”有人摇头叹息,可语气里却带着一丝诡异的满足,好像这惨事让她们平淡的日子多了点滋味。
际想站在人群边缘,手指不自觉地攥紧衣角。他想起那天女人枯瘦的手指,想起她低声说的那句“这里有坏人”。
突然!李家院子里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像是濒死的野兽发出最后的哀鸣。人群瞬间安静了一瞬,随后爆发出更激烈的议论——
“肯定是撞邪了!”
“什么邪啊,我看啊,李大娘是遭报应咯……”
“嘘!别乱说!”
“……”
“……”
际想没再听了。他悄悄推开前面的妇人想要进去,那些声音却像毒蛇一样钻进他的耳朵,怎么也甩不掉。
天边乌云翻涌,闷雷在远处滚动,仿佛是在预示。
际想正往人群里钻得起劲,突然后衣领一紧,整个人被拽得踉跄后退——二哥不知什么时候冲过来的,一把扣住他的肩膀:
“小兔崽子!跑丢了怎么办?!一点也不听话!”二哥的声音炸在耳边,还带着跑岔气的喘息。他光着脚,裤管卷得一边高一边低,小腿上溅满了泥点子,显然是直接从河里追过来的。
际想没有回应他,自顾自地往前钻。但两人的力气差距很大,际想当然呦不过二哥,哼哼唧唧的。仲行之“啧”了一声,突然松手,趁际想还没站稳,一把抄起他,直接把人扛在了肩上。“能耐了你!”他照着际想屁股就是一巴掌,不重,但脆响,“回家看娘怎么收拾你!”
际想头朝下挂着,视野里只剩下二哥满是泥点子的衣服。他不服地捶了下仲行之的背,换来一声嗤笑:“就这点劲儿?还不及河里的虾钳子!”
仲行之说着故意颠了颠肩膀,吓得际想赶紧抓住他的衣服。远处又传来一阵骚动,仲行之脚步顿了顿,随即把际想往上托了托,大步流星往家走,光脚板踩在土路上啪啪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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