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子凝下床,从柜子里翻出来一件秋季外套。
夏天最后残留的一点溽热在十月初的雨中逐渐消散,然而夜间穿长袖T恤有些冷,穿外套好像又稍微有点热。天气和衣物似乎总是难以有那样“刚好”的平衡。
她并不太饿,只是正好到了吃晚饭的时间。虞子凝慢悠悠地走到食堂,端了一个青椒饼和一碗皮蛋瘦肉粥,在角落里找了一张桌子坐下来。
食堂里人很多,水汽伴随着各种煎炸烤煮的菜肴味道在空气中浮动,因经年累月而发黄的灯光也在氤氲的气体中缓慢发酵。虞子凝拿起手机,江晚晴刚刚回复了信息。
“最近雨水多,可能会有涝灾,爬山不安全。”
好吧,这就算是婉拒。
虞子凝并不指望自己的运气会特别好,江晚晴会同意和她一起爬山。她向来是个运气不怎么样的人。即使江晚晴欠了她200cc的血,她也可以用一顿价格不菲的午餐抹平。大学生嘛!血不怎么值钱。
微信对话框上方突然间快乐地冒出了“对方正在输入”几个字,随后江晚晴又发过来了一条信息。
“我们可以去新南河湿地公园,在河边走走也很不错。”
江晚晴说的是“我们”。
好像没有哪个词汇在此时此刻比“我们”显得更加亲密,不同于“你和我”天然的隔绝感,“我们”就像是浑然一体的第一人称。于是,喜悦的情绪比虞子凝所想象得更早涌进她心里。
虞子凝问:明天吗?
江晚晴过了几十秒回复:明天我要值班。后天吧,我联系你。
虞子凝咽下一大口青椒饼,差点把青椒粒呛到气管里。她弯腰剧烈地咳嗽了两声,连眼泪都迸了出来。她一边从包里翻找纸巾,一边对自己说,冷静点,虞子凝同学,你不是第一次邀请她。
她也不是第一次同意你的邀请。
虞子凝吃完饭,去研究室转了一圈,检查了一下门窗有没有锁好,水电有没有关闭。其实昨天就应该做这些事,但是长假在即,人心惶惶的,好像很多事要做,最后都没有做。
她在自己的工位前坐下来,看着自己随身携带的那个软塌塌、发旧的帆布包。
我需要的到底是什么?
我为什么要这样锲而不舍地接近江晚晴?
手臂上白天献血的针孔似乎还在微微疼痛着,像是提醒她一切是真实的,不是梦,又像在召唤着她,回到梦中。
那天晚上,十六夜不归宿,第二天早上九点多她才一脸疲惫颓唐地回来了。
“葛芊给我的导师发了封邮件,”她栽在椅子上,长长叹了口气,“说我作风有问题,始乱终弃啦,脚踩两条船啦什么的。老板正自驾游堵在高速公路上呢,专门给我打电话问我怎么回事,听他的口气,好像嫌我给他丢人。”
“那到底有没有这回事啊?”虞子凝从床上探出头。
“唉,这个问题吗,这个……”十六陷入了长久的思索。
“那就说是有这回事咯。”虞子凝做了定论。
“也不能这么说,因为毕竟一开始,也没有确定关系,我也没有官宣过芊芊就是我女朋友啊。再说我跟学妹也没有什么,就是去爬了个山,再说我也约了其他学妹啊……结果发照片的时候忘了屏蔽……”十六开始碎碎念为自己辩解。
虞子凝把头又缩了回去。好复杂,好混乱。
可能只有十六能处理这样乱七八糟的东西吧。
想了想,她又探出脑袋:“我觉得你要不还是跟葛芊说清楚吧,你想想那个做100多页pdf的狠人。”
十六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可是我应该跟芊芊说什么呢,对不起,之前没有把你当女朋友,现在我们要不官宣吧?但是我比较喜欢开放关系,你不介意我还跟几个学妹关系比较好吧?事情也不是这样办的。”
虞子凝点头:“这样确实不合适。”
她也不知道怎么样才算合适。
反正她相信她的江晚晴不会给陆锋教授发邮件说她渣,也不会做100多页的pdf锤她。江晚晴这艘幽灵船的内核是稳定的,她仿佛不会流露出什么激烈的情绪,就像雨中氤氲不散的雾。
十六兀自对着手机唉声叹气了一会儿,好像在给什么人回复微信消息。几分钟之后,她索性爬到床上,用被子蒙住头睡大觉。
也是,有什么事睡醒再说。
随后虞子凝又陷入自己期待与焦虑交织的情绪泥淖之中。每当她完完全全沉浸在与江晚晴交往(应该是交往吧,应该是吧?)的遐想之中,都会有一个严厉的声音在不断质问她:你到底在干什么?你做的这些事有意义吗?这些是你所需要的吗?
不管怎么样,时间还是不停歇地朝前奔跑着,很快就到了和江晚晴约定去湿地公园的日子。虞子凝一大早乘坐地铁到距离学校十公里外的一条街道,江晚晴的奔驰车正停在路边。
“我家住在这附近。”江晚晴说。
她开着车,轻车熟路地上了高速公路,一路疾驰。
天气不怎么好,有点阴沉,但是没有下雨。
新南河湿地公园其实并没有多远,而且江晚晴还走了高速,不到二十分钟,她就已经将车停在了公园前的停车场中。
“人好多。”虞子凝看着车山车海,感叹道。
“今天是节假日,这里人还不算多,”江晚晴说,“人多的时候,车都没地方停,全停在路边,不一会儿,交警就过来挨个贴罚单。贴罚单之前会给车主发条短信,要求你十分钟之内挪车,于是公园里的人都匆忙往门口跑……”
她今天话好像有点密。
是因为心情好吗?或者本身她就喜欢说点什么,只是之前和虞子凝没有那么熟稔,所以绝大多数时候都会保持沉默。
说是人多,等进了公园,除了在入口处有一些人扎堆拍照打卡之外,越往公园深处走,就越见不到什么人影。公园修建在河道旁边,大得惊人。那么多人,散落在里面,就像草种洒在花园里,无迹可寻。
她们沿着公园中修好的步道往前走,身旁一条不大的河流缓慢流淌着,天空是阴沉的灰色,虞子凝眺望着河流汇往天际的边界,河水微微泛着白光,比天空更加明亮。风从河上掠过来,又湿又冷,虞子凝将手藏在外套的口袋中。
“我以前会经常来这里跑步,”江晚晴说,“那时候公园刚开放,人也不多,而且免费嘛。”
“那学姐一次跑多远呢?”虞子凝好奇地问。
江晚晴说:“五公里。我一般会在半个小时之内跑完,然后走上一段路,放松肌肉。”
“好厉害!”虞子凝惊叹,她想起自己本科的时候体测一千五百米,跑得气喘吁吁、肌肉酸痛,喉咙还一阵一阵往外冒着血腥气。
“总觉得锻炼身体是健康生活的一种方式,”江晚晴轻轻叹了口气,“反正一坐几个小时、熬夜玩手机、喝碳酸饮料之类的都没少干,就想着再用点什么方式补偿一下。说来也讽刺,连跑带走好几公里,然后再开车回家。”
“那学姐真的喜欢跑步吗?”虞子凝问。
江晚晴侧过头,看着虞子凝。
她们走路的速度并不算快,一位穿着专业运动服、头戴耳机的男士从她们身边跑过去,卷起一阵风。
“不算很喜欢,”江晚晴想了一会儿,说道,“很累啊,膝盖也会疼。不过跑完了,出一身汗,就像干完了一件大事,心情还是很轻松的。”
她们又沿着河走了一会儿。这座公园的景色看起来有些单调:只有河床、灌木和不远处低矮的缓坡,似乎不太适合游玩,但是格外适合跑步和散步。虞子凝逐渐感到有点气喘,小腿似乎也酸胀沉重,唉,真是缺乏锻炼。
再说点什么吧,谈论一些关于你自己的事,利维坦小姐。在雨丝从云层之上落下来之前,再说点什么,让我能顺着波浪找到你这艘幽灵船的港口。
沉默良久之后,虞子凝问道:“学姐,你外甥现在怎么样了?”
江晚晴说:“暂时脱离危险了,昨天从icu转入层流病房。”
虞子凝说了句太好了,两人一时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白雾开始从雨中女郎的身上散发开来,真糟糕,找了个不合适的话题,虞子凝想。
“其实这种事不是第一次,现在也不是最后一次,”江晚晴终于说道,“化疗的副作用,脓毒症、大出血、感染。有的小孩就挺不过去。”
她好像还要说点什么,但是她说不出来。是因为说出来会难过,还是因为虞子凝和她没有到达无话不说的地步?
雨中女郎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她的情绪容器是空的,所以无法表达。
她们继续往前走,这条河边的步道似乎永远没有尽头,顺着河水一直朝下游走去,走到天地的尽头。
天地自然是没有尽头的,虞子凝倒是隐约看到前方的河道上有一座桥。
“我们走到那座桥,然后过河,再往回走,就是一圈。”江晚晴说。
虞子凝愣了一下,走了这么远,原来连一半路都没有走到啊。她想要告诉江晚晴,她走不动了,不过她说不出话。
我不想让她看不起我。
因为我还能迈着沉重的双腿,继续朝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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