疲惫会惩罚每一个嘴硬的人。
运动手表提示虞子凝已经步行了四公里,区区四公里,她感觉双腿已经十分沉重,刚才还觉得天气有些湿冷,此刻后背已经微微出汗,心脏砰砰跳着,表情趋向佩戴痛苦面具。而那座桥能看得很清楚了,却像地平线一般,怎么也走不到那里。
好漫长的路。我想回家。
或许从今天开始,每天按时锻炼身体还不迟。这样的身体素质,哪像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
虞子凝迈着发软地双腿小跑几步,勉强跟上了利维坦小姐。真是令人生气,利维坦小姐看起来一点都不费力,就像她平常那样优雅地散着步,甚至连额前和脸侧垂落的头发都显得十分从容。
唉,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而我是这样努力地尝试接近她——我甚至能够感觉,她也在向着这个方向努力。因为雨中女郎,我走入了雨中。天气阴沉,雨就快要落下了。
终于,她们走到了桥下。这座桥修建成一座古色古香的拱桥,栏杆汉白玉在天光下显得洁白如雪。
桥下有几个卖小吃的摊子,支着简陋的桌子,卖一些炒饭、馄饨之类的。虞子凝看了看手表,已经是上午十一点多了,她的肚子开始咕咕叫。
“要吃东西吗?”江晚晴问她。
虞子凝赶紧点头。她又饿又累,甚至觉得连空气中冰凉沉淀的水汽都开始变形。太阳没有出来,乌云在天空中快速涌动。
两个人在小摊上坐下,各自吃了份炒饭。
炒饭量很大,油汪汪的,盐也很重,但是经历过大火爆炒,所以有着锅气的香味,和食堂的味道不分伯仲。我果然还是习惯这种饭菜,毕竟我是吃不了细糠的山猪,虞子凝想。
江晚晴吃得很少,虞子凝甚至怀疑,她只是为了迁就自己,才会坐在街边骑着三轮车、拉着液化气罐和卫生堪忧的灶台的小摊上解决午餐。
不过吃饭的时候,她们还是随意聊了点有趣的事。
虞子凝所有的生活经验和社会经验都来自于校园,所以她讲了她本科时的一些轶事。古代文学史那门课上,有一次老师布置的作业是要求学生填一首词,押平水韵。她和同学倒是完成了,不过词的内容要么是文白掺杂,狗屁不通,要么就是集百家句,当文抄公。
其中倒是有位同学填的词脱颖而出,尽管他的用词可能有些稚拙难懂,老师仍大加赞叹,还刊登到了校刊上。随后,就被发现,其实他填写的词,其实全是骂人话的谐音。
虞子凝说:“全词我是记不得了,不过就记得有一句,叫做碧阳涤晚意。”
她和江晚晴两人一起大笑起来。江晚晴问起了这件事的后续,虞子凝只听说似乎是那位同学写了检讨,这门课重修。
吃完饭后,两个人过了桥,这回是在河流对岸,朝着河水上游走去。
“快要下雨了吧。”虞子凝说。她闻到了空气中漂浮的水汽,那种味道和河水的水味又不一样,将要下雨的气味并不像河水或者江水那般深沉,而是轻盈的、像雾一般弥漫着。
“今年的雨真多。”江晚晴随口感叹道。
虞子凝在思索很多事情。好像当身体的疲惫积蓄到一定程度,就会开始产生一些极为跳脱的思索,这大概就是苦修的基本原理吧?
“学姐为什么会愿意在路教授的课堂上做汇报呢?“虞子凝忽然问道。
江晚晴侧头,有些诧异地看了虞子凝一眼。
“你怎么知道我在她的课堂上做汇报?你又不是管院的学生。”
虞子凝眨了眨眼睛。过一遍脑子再说话吧,虞子凝同学,你就要拆穿你自己编撰的剧本了,利维坦小姐迟早会发现是你处心积虑地接近她。
然而,此时此刻,我好像并不介意她会发现。
“我……我是听葛芊说的,她是管院的学生。”虞子凝赶紧说道。
江晚晴又看了她一眼,她的神情好像在笑,可是她的嘴角并没有上扬,她的眼睛深邃得如同雨夜。她的笑意到底来自于哪里呢?
“我觉得能够在课堂上做报告也是一种学习机会吧,还是挺新奇的体验,”江晚晴说,“我在单位的年终总结会上做报告,没有听我说了什么;但是在课堂上,好多人都会很认真地听,这种感觉很不错,我感觉我在扮演老师,然后假戏真做,成了老师。”
“学姐没有想到当老师吗?”虞子凝追问。汉语言文学专业嘛,虽然被称为万金油专业,不过什么都能干,就意味什么都不是那么“适配”。她和她的本科同学一样,出路无非就是继续深造、当老师、当行政文员、卷各类公考进体制,或者索性转行。
“当然想过当老师啊!”江晚晴还是没有笑,可是她的笑意却像煮沸的开水从锅子中溢了出来,“可是事业单位考试在招教考试之前,而且我考上了。这就叫阴差阳错吧。”
“那学姐会不会觉得现在的工作更好?”虞子凝追问。
谈起和工作有关的事,总觉得有些陌生,好像她距离需要“工作”的岁月还隔了许多许多年。内心中有个胆怯的声音一直在对她说,留在学校吧,你还没有做好走出学校的准备。
江晚晴思索了一会儿,她的脸上又浮现出那样严肃而茫然的神情。
“很难对比吧,毕竟我也没有当上老师。再说,现在的工作虽然有些地方很恶心,但总归也不是那么差劲。要说遗憾总会有的,可是怎么会没有遗憾呢?没考上研究生,我也很遗憾。如果我当了老师,我说不定又会遗憾没有进行政单位。”
是啊,有点遗憾。难以避免的遗憾。就像虞子凝也会遗憾没有考上J大,再往前追溯,如果她中学时再努力一点,本科就能考上J大,此时难道她不会也有遗憾吗?
我们到底在追求什么?
我们追求的,是不是只是与现状不同?
遗憾,怎么会不遗憾。与其说遗憾,不如说是有一点点不甘心,命运也许给我指出了更好的一条路,可我错过了那个岔口。我们总在不停地假设,假设我当时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假设我勇敢地迈出了那一步……
可是,我不想做一个依靠假设才能活着的人。
“总是没有十全十美的事。”虞子凝说。
“也许会有帕累托最优,就算那只是个理想状态。”江晚晴很轻地说。
运动手表上户外步行的公里数在一公里一公里艰难地向上累计,在第八公里的时候,她们路过了公园步道旁的长椅,虞子凝的目光紧盯长椅,就像熟芝麻被用麦芽糖粘到山楂上一般,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
“累了吗?”江晚晴善解人意地问她,“坐下来休息一下吧。”
虞子凝挪着脚步来到长椅前,坐了下来。
小腿肌肉后知后觉地对大脑哭诉它的不适,虞子凝弯下腰,用力锤打着僵硬的腿肚子。
“我一开始运动也是这样,累得都受不了,简直想哭。”江晚晴在虞子凝身边坐下来,笑意从她的语气中冒了出来,怎么都藏不住,“不过后来,我发现了一个放松的办法。”
她将一只手轻轻搭在虞子凝的肩膀上,但是更靠近肩胛骨。江晚晴并没有用力,虞子凝却无法忽视她手指的接触——隔着运动外套和长袖T恤,她感觉不到皮肤的接触,只是察觉到那种施加于她肩上的力度。
“就是在这个位置,”江晚晴声音很低、很温柔,“肩膀向后慢慢转动,活动一下胳膊,会放松很多,然后——”
雨中女郎走向了她,向她伸出雨水的触角。
不知是滚烫还是冰冷的雨水。
虞子凝像被催眠了一般,向身后某一方向活动着僵硬的手臂。
“然后深吸一口气,再呼出来,”江晚晴继续说,她拿开了手,只剩下虞子凝肩膀上那点浅淡的、温暖残留的痕迹,“保持这样的呼吸,从一数到十。”
虞子凝的呼吸节奏乱了。
不过她还是听话地开始数数,就像是初学数字的幼儿,跟随老师机械地念着。
一。二。三。四。
冷风从河面上吹了过来,带来将要下雨那种湿润而清新的味道。因为是秋天,那种气味总有一抹凄凉的底色。雨中女郎坐在她的身边,可能在凝视她,然而虞子凝却没有勇气去转头确认。她想,有时候她真是个胆小鬼。
五。六。七。八。
风沉默了,连空气都好像安静了下来,她似乎听到了雨中女郎的呼吸,像敲打在树叶上沙沙的雨声,可是当她终于看向江晚晴时,她发现江晚晴正出神地望着河面。河面升起了白雾,就像她,利维坦小姐,那层神秘而难过的面纱。
九。十。
她的心跳终于平复下来。足够安静,也足够喧嚣,长久徒步之后的虚无感铺天盖地涌过来。
我的内心太过动荡,虞子凝想,这样会显得我像一个一惊一乍的笨蛋。我到底要再长多少岁,才能像雨中女郎这样从容不迫?
一滴水落在面前步道铺设的灰色方砖上,圆形的深色痕迹,边缘绽开。
下雨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