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傍晚时分,如血残阳在遥远天际铺开一道金色的帷幕。
夏季的北方城市干燥而不闷热,中科院生命科学研究所办公楼与实验楼之间有一片花田,里面都是研究员们按照自己喜好种下的植物,有巧克力香气的蕾丝金露花,有花开不断四季春的蓝雪花和扶桑,还有蓝色和粉色的蝴蝶花和矮牵牛,团团锦簇,惹人喜爱。
柏桢穿过田间小路,纯白的裙摆上沾了数片花瓣,可能是蔷薇和三色堇,裹挟着来自花田的香软的风,衬托着田间人如从油画中走来。
笃笃。
柏桢左手拿着一个厚实的文件袋,右手轻轻叩响了研究所所长的办公室。
“请进。”
“方老师,我要去斯坦福讲学两周,明早的航班,现在来找您汇报一下工作。”
研究所所长方之镜是国内唯一一位不超过五十岁的生命科学院院士,科学界的一代传奇人物,是柏桢博士和博后阶段的导师,方之镜也只收过柏桢这么一个学生,他们有长达六年的师生之谊,目前所里也只有柏桢能称呼他老师,其他人只能喊院士或者所长。
方之镜在生活上有些不修边幅,不知道是不是起床没洗脸导致脸色有点发黄,头顶两撮呆毛分别朝不同方向支楞着,黑框眼镜是最老土的样式,格子衬衫一买十几件同色系同款式,万年不变的运动裤都穿得起球了,还有脚上的休闲百搭洞洞鞋,看了让人直摇头。
饶是尚在中年未见发福的人,就这么个穿搭走出去,跟路边摆摊下象棋的老大爷混在一起也不会违和。
只有两种场合需要他认真拾掇自己——各种学术讲座和交流会,以及二十年前那场浪漫热烈的婚礼。
“好,你稍微等一下,我回个邮件,大概15分钟。”方之镜推了推鼻梁上的眼睛,目光从堆满书籍的巨大办公桌里拔出来一瞬看了柏桢一眼,示意她先找个地儿坐下。
柏桢点点头,并没有坐下干等,而是走到办公室墙边的书柜前,挑了几本感兴趣的读物翻阅起来,她的速记能力惊人,15分钟足够她将这加在一起有一斤多重的书都记在脑子里,这种水平在当年的中科大少年班里也是出类拔萃的存在。
待到方之镜回完邮件,柏桢正好将书翻完最后一页,将它们放回书架上。
“小柏,说说吧,最近研究进展怎么样?新的课题设计有思路了吗?还有下半年申国自然的标书准备好了吗?”
“老师放心吧,我手里的所有项目都在稳步推进,门下的几个博士生还是很让人省心的,预计会比原计划提前完成。最近新构思的11个课题,已经交给新来的硕士生去做预实验了。国自然标书也写完了,等我回国之后可以直接开标书会讨论。”柏桢说着将手里的文件袋放到方之镜面前,“这是现有项目的中期报告、新课题的开题报告,以及国自然标书的纸质版,请老师查阅。”
方之镜一页一页地翻看这一摞材料,不时对其中的细节问题摘出来提问,柏桢一一对答如流,方之镜的阅读速度也很快,如炬慧眼迅速扫过文字和结果图,只消一瞬便可看出研究质量的优劣之分。
墙上挂钟的分针转过一百八十度时,方之镜恰好问完第一百八十个问题,柏桢也毫不含糊地做出了回答,如果有旁人在场,应当会很难相信这究竟是一场工作汇报答辩还是一场极速思想交流。
“嗯,非常好,果然你是整个研究所里最让人省心的一个,这也是为什么教过你之后我就再也不想收其他学生了。”
方之镜将纸质材料理了理,放回文件袋,收到抽屉里归档。鼻梁上的黑框眼镜又随着动作滑下来一截,锐利干练的方院士收敛起了周身的气场,摇身一变又成了街边倒贴二百打包不退的大叔。
柏桢离开研究所后,便一头钻进自己的酒红色古斯特,压着最高限速将车开往人迹罕至的郊区。
夜色已然降临,郊区的星辰总是比市区的更明亮,像碎钻一样点缀在黑沉沉的天幕。
古斯特驶过一处转弯,车灯的光扫在路边锈迹斑驳的指示牌上,上面写着:牧野区公墓群 5km。
凉意渐深的晚风吹不进紧闭的车门窗,寒鸦声声被淹没在遥远的山林,连夏日最爱聒噪的蝉鸣也消失了不见踪影。
车在公墓群入口处缓缓停下,柏桢轻车熟路地走向那个每年定期祭拜的合葬墓,墓碑上是一对夫妻的合照,他们温和的带着笑意的目光注视着柏桢,照片下刻着一行墓志铭:桢桢,爸爸妈妈永远爱你。
......
十三年前的一场车祸,一场充斥着阴谋的泼天惨案,将她原本应该平安顺遂幸福美满的一生强硬地扭转了方向,留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追忆和思念,以及世间踽踽独行的柏桢一人。
最爱她的爸爸妈妈死在了那场车祸的熊熊大火里,满眼是她的男孩消失在她走出心理阴影之后。
三年之后命运再度挥刀向弱者,心脑血管疾病带走了车祸后与她相依为命的外婆,依照遗嘱,外婆与外公的骨灰合葬入水,不立墓碑,不进祠堂,不给生者留可供伤怀的念想。
时光流逝只在痛苦时最为难熬,每一分每一秒都是身心的拉锯和折磨。
十年如一日,一日如十年,对于记忆力远超常人水平的柏桢来说未免太不公平,因为她连忘却痛苦与爱恨的权利都没有,所有的一切清晰地烙印在她的脑海,每一帧都恍如昨日。
......
柏桢在墓碑前放下一捧白色满天星花束,拿出丝帕仔细擦拭墓碑上的细尘,动作熟练而轻揉,她一边擦拭一边轻声地说道:“爸,妈,我在电视上看到汪洋哥哥了,他现在是联合国安理会的特派调查员,总在外面四处漂泊,我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我马上要动身去国外了,如果你们在天有灵,请保佑你们的女儿再次见到他,原谅我,因为我真的......真的很喜欢他。”
泪水洇湿了脚下的土地,细白的手指抚在墓碑上微微颤抖,满天星随着晚风飘出一缕清甜的香气,像极了父母对爱女轻声的安慰。
但愿黑夜不是终点,而是黎明的前兆,至少不要让独行的人失去那一点执着可笑的期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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