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一章 礼遇

转眼半月过去。在良药与补品的双重调理下,郁千惆的伤势恢复得极快。新伤旧痕渐渐淡去,苍白的脸色被健康的红润所取代,眉宇间虽仍有挥之不去的沉郁,但那份憔悴虚弱已荡然无存,重新焕发出年轻人应有的生机。

而元承霄,似乎也悄然调整了对待他的方式。他不再严格限制郁千惆在院内的活动,甚至允许他在风若行的陪伴下,在特定的区域内散步。那种无处不在的监视和压迫感,虽然并未完全消失,却已缓和了许多。

但,郁千惆并未因眼前的限制而有丝毫气馁。他深知,万事皆需循序渐进。至少,他持续的抗争已然撬动了最初那密不透风的囚笼,换来了眼下这有限的喘息之机。能够走出房门,便意味着有了观察地形、记认路径、逐步探索脱身之法的可能。即便活动范围被严格限定,但只要有心,希望便如同石缝中透出的微光,总在眼前闪烁。

两人在划定的区域内缓步而行。沿途不时遇见身着飘逸白袍的年轻男子,个个风姿卓越,容貌昳丽,宛如精心雕琢的美玉。

郁千惆目光扫过这些姿容出众的少年,心中不禁暗叹:这元承霄身边已然聚集了如此多的俊秀人物,为何仍不满足,偏偏要对他苦苦纠缠、不肯放手?

隐于深山的巫峡阁,门风古朴,几近与世隔绝。师兄弟们朝夕相处,讲求的是心性修为、剑术精进,谈论的是山川气象、宗门义理。

容貌皮相,在这些近乎苦修的武者眼中,不过是承载魂魄的皮囊,最不紧要的外物。

从小到大,郁千惆听得最多的,是师父对他“心性质朴,根骨奇佳”的赞许,是师弟们对他“剑法凌厉,为人磊落”的信服。

他就像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浸润在这样纯粹的环境里,从未有人会刻意品评他的五官是否俊朗,身形是否挺拔。

他自然也就从未将自己的“外貌”当作一件需要在意的事。

他更不知道,自己那份因心无杂念而愈发清澈的眼神,因常年习武而匀称挺拔的身姿,以及那张糅合了英气与柔和、在不动声色时自有一种沉静力量的容颜,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成为了许多师弟师妹心中暗自欣赏、甚至倾慕的风景。

他们对他的喜欢与亲近,除了因为他可靠的为人与正直的品性,又何尝没有这份浑然天成的风姿潜移默化的吸引?只是巫峡阁门风淳厚,众人心思纯粹,这份欣赏也止乎于礼,藏于心底,从未有人宣之于口。

因此,郁千惆对于自己的容貌,是真真正正的一无所知。他只会觉得那些白袍人确实长得好看,如同欣赏山间的明月、初绽的兰花,是一种对“美”的客观认知,却绝不会将这种认知引到自己身上,更不会明白,元承霄对他的执着,除了那百折不挠的意志,他这副在懵懂中自然流露、与刚毅内心形成极致张力的皮相,才是最初点燃那簇邪火的关键。他的“不自知”,反而成了一种最纯粹、也最致命的吸引力。

而他更不知的是,元承霄虽网罗了这许多美貌少年,平素却多半是冷眼旁观他们彼此嬉戏取乐,甚至时常下令他们互相折辱以满足其扭曲的掌控欲,只在有纯粹生理需求时,才会随意召一人前来解决。从未有人能在元承霄那象征着绝对权力与隐秘的寝居中连续停留三日以上。

而郁千惆,却是个惊人的例外,竟在那方寸之地,与谷主周旋、抗争了整整三个月!这在谷中众人看来,简直是破天荒、匪夷所思之事。这种“特殊”,本身就足以引来无数复杂的目光与猜测。

那百日里,纵然他们无法窥见寝宫深处的具体细节,但从每日送入的珍贵伤药、偶尔传出的只言片语,以及郁千惆每次被送回时那惨烈却始终挺直的脊梁,都能窥见其所承受的酷刑与药力是何等骇人听闻。

他竟能在那种非人的折磨下坚持下来,且从未听闻他有丝毫屈服哀告之举!这份硬骨,足以令这些在谷中见惯了顺从与沉沦的人心惊又暗自敬佩。

此事早已在谷中悄然传开。郁千惆这个名字,代表的不再仅仅是一个被谷主特殊“青睐”的囚徒,更是一种令人震撼的韧性象征。许多未曾与他谋面的白袍人,都生出了强烈的好奇,想一睹这传奇少年的真容。

因此,当郁千惆在有限范围内活动时,便遇到了形形色色的目光:有人对他抱以善意的、甚至带着几分探究的微笑;有人则毫不避讳地驻足,目光灼灼地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个遍,眼神中充满了惊奇与审视;还有少数人,则投来夹杂着嫉妒与不解的复杂神色

饶是郁千惆心思敏捷,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含义各异的目光洗礼,一时之间也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引来如此迥异的关注。

一旁的风若行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了然。他自然明白这些目光背后的含义——有对强韧生命力的敬佩,有对“特别待遇”的好奇,也有因谷主态度转变而生的微妙敌意。但他只是嘴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带着点玩味的笑意,并不点破,乐得看郁千惆对这暗流涌动的氛围露出困惑的模样。

“你笑什么?”郁千惆捕捉到风若行那奇怪的笑容,心头不觉升起一丝微愠,觉得他像是在看自己的笑话。

风若行正待开口,一个清冽却带着不容置疑意味的声音已自身后响起,接过话头:

“这么多人,本座独‘宠’你一个,他们自然有嫉妒,有羡慕的。”话音起时似在远处,落定时却已近在咫尺。元承霄紫袍曳地,不知何时已悄然出现在两人身侧,面具后的目光幽深难测。

那个“宠”字,如同烧红的针,狠狠刺入郁千惆耳中,让他感到一阵强烈的屈辱与恶心。他猛地转头,对上元承霄,脸上没有半分受宠若惊,只有冰冷的厌恶和毫不掩饰的排斥,语气硬得像石头:

“谁稀罕你这般‘厚待’,我让给他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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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承霄闻言,从鼻息间发出一声冷哼,带着居高临下的倨傲:“他们想要?也要看本座给不给!”话音未落,他已闪电般出手,一把携住了郁千惆的手腕。

然而,就在他转向郁千惆的瞬间,那冰冷的语气竟如春雪消融般转为一种近乎刻意的柔和:“来,容我……给你一份礼物。”这细微的称谓变化——“本座”转为“我”,清晰地落入了心细如发的郁千惆耳中。这绝非口误,而是元承霄有意无意间流露出的、一种将他与旁人截然区分的特殊对待。

可这份“特殊”,在郁千惆听来只觉讽刺与负担。他下意识便要挣脱,可元承霄早有所料,指尖内力微吐,精准扣住他腕上脉门。一股酸麻感瞬间传遍半身,让他力道尽失,只能身不由己地被对方牵引着前行。

“都一起来吧!”元承霄头也不回地命令道,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威严。

风若行及周围一众白袍人不敢怠慢,纷纷垂首跟上,一行人沉默地穿过廊道,步入那座装饰华丽却总透着阴森之气的主厅。

厅内早已有另一批白袍人垂手恭立两旁,清一色是年轻俊美的男子,姿容出众,静默无声,如同精心布置的背景。气氛凝重得让人窒息。

元承霄携着郁千惆径直走向主位,并未立刻坐下,而是转身面向厅门方向,目光幽深,仿佛在等待什么。

不多时,两名高大的白袍侍卫带着一个人走了进来。当那人被推到厅中灯光下时,郁千惆的瞳孔骤然收缩,浑身血液几乎瞬间凝固!

正是他日夜牵挂的师弟——卫云!

元承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身侧强抑着情绪的郁千惆脸上,声音清朗,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当众宣布:

“丁四十,本座今日开恩,只要你愿立下血誓,终生不对外泄露谷中之事,便可随时离开此地。若违此誓,天涯海角,必诛不赦!”他顿了顿,视线转向一旁神色复杂的风若行,“丙十七,你若想走,亦可同行。”

他微微侧首,对着郁千惆,语气刻意放缓,带着一种施恩般的姿态:“这,便是我给你的礼物。可还满意?”

此言一出,厅中顿时一片死寂,随即暗流涌动。这无疑是天大的恩赦!多少人在此沉沦绝望,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而“离开”二字,是遥不可及的奢望。此刻,所有或羡慕、或嫉妒、或复杂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场中央的丁四十卫云身上。

卫云站在那里,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这突如其来的“自由”,像一道强光,非但没照亮他的前路,反而刺得他睁不开眼,烧灼着他早已麻木的神经。他早已习惯了太白谷的醉生梦死,习惯了在药物与强制下扭曲的“作乐”,那种快乐是空洞的,伴随着尊严的彻底湮灭,让他如同行尸走肉,沉沦在泥沼里,几乎忘记了天空原本的颜色。

然而,元承霄这看似慷慨的恩赐,却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挑开了他勉强结痂的伤口。他的视线不受控制地投向高台之上,那个他认定贪生怕死、卖友求荣的师兄——郁千惆。

他看到的是怎样的景象?

郁千惆站在那里,容颜光洁,神色虽冷峻,眉宇间却毫无长期囚禁带来的憔悴与狼狈。他甚至就站在那权势滔天的谷主元承霄身侧,那般近的距离,仿佛与这太白谷的黑暗核心平起平坐。

元承霄那侧首低语的姿态,那放缓的、几乎带着一丝……“商议”乃至“讨好”意味的语气,无一不在昭示着郁千惆的特殊。他哪里像个囚徒?分明是一副被极力笼络的“座上宾”模样!

而反观自己呢?

一身刺眼的白袍,象征着屈服与同化,只是众多被抹去姓名和意志的傀儡之一。像一件用旧了便可随意丢弃的玩物,与周围那些眼神空洞的白袍人毫无区别。这云泥之别的处境,像一条冰冷的毒蛇,骤然缠紧了他的心脏,毒牙刺入,注入名为“嫉恨”的剧毒。

凭什么?

凭什么郁千惆就能得到这般“尽心对待”?凭什么他就能保持洁净与体面,甚至能“换来”谷主亲自开口释放自己的“恩典”?这“礼物”越是厚重,就越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卫云脸上,提醒着他的不堪与屈辱。这哪里是自由?这分明是郁千惆站在高处,对他施舍的又一份怜悯!是用他的风光,来反衬自己的卑贱!

所有的压抑、所有的愤怒、所有被强行磨平的棱角在这一刻疯狂反噬。他被作乐麻木的心骤然苏醒,感受到的却不是希望,而是被这尖锐对比撕裂的、血淋淋的痛楚。嫉恨、愤怒、屈辱如同岩浆,瞬间冲垮了他残存的理智。

他死死瞪着郁千惆,那双原本可能也曾清亮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滔天的怨恨,几乎要喷出火来!那火焰,誓要将眼前这“虚伪”的施舍者,连同这令人作呕的“恩典”,一起焚烧殆尽!

“走?”

卫云猛地抬起头,这个简单的动作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却又带着一种濒死凶兽般的狠厉。他那双深陷的眼眶中,瞳孔缩紧,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红得骇人,一眨不眨地死盯着郁千惆。那目光,已不再是看一个曾有同门之谊的师兄,而是在看不共戴天的仇敌。

紧接着,他喉咙里迸发出一串嘶哑而破碎的狂笑:“哈哈哈……走?”笑声在厅中回荡,比哭更难听,充满了无尽的悲怆与怨毒。

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嘶吼出他的决定,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浸透了刻骨的恨意:“谷主这份‘大礼’,还是留给我的好师兄独自消受吧!”

“好师兄”三个字,被他用尽全身力气咬牙切齿地念出,音调扭曲,充满了最深切的嘲讽与否定。他用颤抖却斩钉截铁的声音,完成了对自己的最终审判:

“我卫云,宁愿烂死在这太白谷,也绝不承他郁千惆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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