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千惆站在那里,身体有瞬间的僵硬,仿佛被无形的寒冰冻住。他几乎是本能地、微微摇了一下头,似乎想将听到的话从脑海里甩出去。他难以置信地望向台下那个形容憔悴、眼神却燃烧着蚀骨恨意的师弟。
走?离开这个魔窟?这是他暗中筹谋、甚至不惜与元承霄周旋也想为卫云争取的一线生机。他以为会看到卫云劫后余生的庆幸,哪怕只是一丝动摇也好。可他听到了什么?
“烂死在这太白谷”?
“绝不承他郁千惆的情”?
这完全悖离常理的选择,这倾泻而出的、针对他的滔天恨意,让郁千惆一时间失去了所有反应。他预想过卫云会怨他、会怪他未能及早营救,却从未想过,这恨意竟深重到让卫云宁愿选择永恒的沉沦,也要将他递出的救命稻草视为毒药,狠狠折断。
紧接着惊愕涌上的,是一股深沉而尖锐的钝痛,从心口蔓延开。他被迫站在元承霄身侧,是建立在被折辱凌虐长达三个月的基础上!可在卫云眼中,这竟成了他与魔头同流合污、甚至是被“特殊优待”的铁证?
郁千惆的视线下意识地扫过自己身上整洁的湛蓝长袍,再看向卫云那一身象征屈辱的白袍,瞬间明白了那恨意的来源——是对比,是云泥之别的处境,扭曲了卫云的判断!
他以为的隐忍,在卫云眼中是背叛。
他以为的周旋,在卫云眼中是妥协。
他拼尽全力争来的一线生机,被视作了最恶毒的羞辱。
原来,在绝对的苦难与屈辱面前,善意可以被扭曲至此,救赎可以被憎恶至此。一股冰寒彻骨的凉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让他几乎要站立不稳。
就在这时,一只温热而带有不容置疑力道的手,轻轻握住了他垂在身侧、冰凉且微颤的手腕。
是元承霄。
郁千惆猛地一颤,像是被烫到一般,下意识想要甩开,却被更紧地握住。那只手传递过来的,是一种近乎残忍的“稳定”力量。
“千惆,你瞧…”
元承霄转向郁千惆,面具遮挡了他的表情,语气却温柔得近乎诡异,与平日冷酷残忍判若两人,“我何曾骗过你?…给他机会,他都不要!”声音里甚至带着一丝似是而非的委屈。
瘫在地上的卫云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电流击中。他霍然抬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钉在郁千惆身上!那里面最后一点茫然的、属于“卫云”的理智火花,被谷主这句仅对郁千惆漏出的温柔话语彻底碾碎、点燃,化为冲天而起的、纯粹的嫉恨与疯狂!
他看到了什么?他看到谷主用从未有过的姿态对着郁千惆低语,他看到那张惊心动魄的、他从未见过的真容,他看到这两人之间一种他无法理解、却被彻底排除在外的诡异氛围!所有的屈辱、恐惧、不甘,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郁千惆!都是因为他!是他夺走了谷主的“关注”,是他让自己沦落到这比尘埃还不如的境地!
他忽然爆发出凄厉的狂笑,声音嘶哑如同夜枭:
“哈哈哈哈…好…好你个郁千惆!叛徒!伪君子!终于露出了你的狐狸尾巴,你与这魔头根本就是一丘之貉!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我一定会杀了你——!”
“放肆!”
冰冷的低喝如同惊雷炸响!元承霄甚至未曾起身,隔空一掌,一股无形却磅礴的劲气如同重锤,轰然撞在卫云胸口!
“噗——!”
卫云如同断线的风筝般倒飞出去,重重砸在数丈外的坚硬石壁上,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继而软软滑落在地。他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整个人蜷缩起来,发出痛苦的呻吟,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只剩下破碎而艰难的喘息。
郁千惆的瞳孔骤然收缩,寒意侵上心头,难以置信看着眼前的一幕。
“你……你杀了他?!”郁千惆猛地转向元承霄,脸色惨白如纸,声音因极致的惊惧而尖锐变调。
“放心!只是震断了他几根肋骨。”元承霄向着郁千惆的语气依然温柔,毫无刚才骤起伤人的狠戾,“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不会要他命。不过…”
他叹息一声:“千惆啊,你这拼死也要维护的好师弟,如此行径。你,还要让他出谷吗?”
空气仿佛凝固了。郁千惆看向元承霄那深不见底的眼眸,最后又落回卫云那张因仇恨而扭曲的脸上。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腥甜与心中的万般刺痛,声音不大,,在卫云的狂笑声中清晰地响起:
“要!”郁千惆回答的语气,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坚定。
他踏前一步,无视卫云那几乎要将他撕碎的目光,一字一顿道:“我是他师兄。无论他变成何等模样,无论他如何恨我,此刻,我当替他做主。”
这句话,斩断了最后一丝犹豫,也像是在对某种无形的命运宣战。
元承霄轻微叹了口气,不再多言,只是遥遥抬手,修长的指尖看似随意地轻轻一弹。
一缕无形无质却凌厉无比的劲风破空而出,精准无比地击中卫云眉心的穴道,卫云瞬间软软地瘫倒在地,失去了所有声息。
“卫云!”
郁千惆大惊失色,以为元承霄临时反悔又下杀手,心脏骤缩,猛地向前冲去。
“放心,”
元承霄淡淡开口,声音平静无波,轻易打断了郁千惆的惊惶。
“我只是点了他的昏睡穴。”他紫袍微拂,双手又负与身后,语气淡定却不容置疑,“稍后自会派人,将他安然送出谷外。”
郁千惆闻言,高悬的心这才重重落下,仿佛一块大石落地。但随即,一股更深的寒意席卷而来——元承霄方才那一手隔空点穴,劲力拿捏精准,距离如此之远,其内力之深、手法之妙,简直骇人听闻!自己若想凭武力硬闯出谷,希望是何等渺茫……想到此处,他眼底不禁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黯然。
元承霄静默地看了他片刻,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告诫:“他如此恨你入骨,此一去。日后,难保不会成为你最大的敌人。”他顿了顿,目光深邃地看向郁千惆,“这一切,你当早已料到。”
郁千惆闻言,只是淡淡地笑了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苍凉:“我答应过师父,无论如何,要为他保全这唯一的血脉。此诺重于山,我不能食言。”他目光望向厅外虚空,仿佛在向冥冥中的师尊诉说,“只要他能好好活着,将来我即便身赴黄泉,见了师父,也总算有个交代。”
“交代?”元承霄被他这番看似平静实则固执至极的言辞激怒,声音陡然转冷,“他留在此地,本座亦可保他性命无虞!至少,一个困于此地的他,对你构不成任何威胁!”
郁千惆没有直接反驳元承霄,反而将目光转向一旁神色复杂的风若行,语气疏离而冷漠,如同对待一个陌生人:“卫云已经走了,你……也可以走了。”
风若行浑身一僵,愕然抬头。他万没想到郁千惆会在此刻、用这种方式让他离开。一股尖锐的刺痛混合着被轻视的屈辱瞬间涌上心头,让他脸色微微发白。他下意识地以为,郁千惆终究是看不起他过往的为人,连与他共处一地都不愿。
一股莫名的负气顶了上来,风若行扯了扯嘴角,语带讥诮,试图掩饰内心的狼狈:“你都不走,我为什么要走?别忘了,你身上……还有我志在必得的东西!”他刻意将“东西”二字咬得极重,仿佛这样就能维系住那点可怜的联系。
“哼,果然还是为了这等身外之物!”郁千惆嗤笑一声,眼神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失望的情绪,快得让人难以捕捉。他像是早有准备,毫不犹豫地从怀中掏出一卷色泽古旧的羊皮纸,看也不看,随手便扔向风若行,“拿去!这就是你要的东西!”
风若行完全没料到他会如此轻易地将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宝物交出,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接住。那卷羊皮纸落入怀中,带着微凉的触感和难以言喻的分量,却让他整个人愣在当场,大脑一片空白,只是呆呆地看着郁千惆,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如愿以偿”。
“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郁千惆不再看他,声音冷硬如铁,带着毫不留情的驱逐意味,“现在,可以滚了吧!”
“滚”字如同烧红的针,狠狠扎进风若行耳中。他看着郁千惆决绝的侧脸,胸口剧烈起伏,脸色因愤怒和某种难以名状的伤心而急剧铁青。是啊,他最初的目的不就是这个吗?如今宝藏图唾手可得,他确实可以走了,立刻,马上!可为什么……为什么脚步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为什么心中没有半分喜悦,只有无边无际的冰凉和失落?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所有翻腾的情绪最终都化为一口腥甜堵在喉头。他死死攥着那卷羊皮纸,指节泛白,在心底辗转反侧,黯然神伤:原来在他心里,自己自始至终,都只是个唯利是图、不堪与谋的小人。他终究是瞧不起自己的,连做个普通朋友,都是奢望,都是不配!
这所谓的“礼物”,真真是一出荒唐的闹剧!郁千惆冷眼看着风若行攥着那卷羊皮纸,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最终一言不发,猛地转身,带着一身压抑的怒火与难言的狼狈,踉跄着冲出了大厅。他没有出言挽留,甚至没有再看一眼,只是静静地任由那抹身影消失在门外。
厅内一片死寂,只剩下他和高踞上座的元承霄,以及两旁垂首肃立、大气不敢出的白袍侍从。
桌上有酒,是方才为“庆贺”而备下的。郁千惆缓步走过去,执起冰冷的酒壶,为自己斟了满满一杯。琥珀色的液体在玉杯中微微晃动,映出他平静无波的眼眸。他仰头,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灼过喉咙,将那满腔的苦涩、无奈、孤寂与决绝,统统咽入腹中。
纵算师弟恨他入骨,他也执意将其送出谷脱离行尸走肉般的牢笼;又将早已备好、他胡乱勾勒的假藏宝图,扔给了风若行,彻底断了他的念想。三言两语,便将身边最后两个可能因他而受困、受牵连的人,一并推开。从此刻起,这龙潭虎穴,这无尽的屈辱与未知的磨难,都将由他一人面对。他亲手将自己逼入了真正的孤军奋战。
三个月的囚禁、折辱、酷刑煎熬、药力催折……他不是铁打的人,怎会没有过绝望,没有过放弃的念头?可每当濒临崩溃的边缘,心底总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支撑着他——那是师门的恩义,是承诺的重担,是刻入骨血的不屈傲骨。他将自己的心志高高供奉于信念的祭坛之上,以此抵御一切外邪侵扰,仿佛如此,便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可现在,当唯一的“亲人”卫云带着对他的彻骨仇恨离去,当那个在黑暗中曾给予他一丝微弱暖意、被他潜意识里视为“朋友”的风若行也被他亲手气走。
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落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心。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随着他们的离去,被生生从生命里剜走,遗落在未知的角落,再也寻不回来了。
周围的白袍人将方才一幕尽收眼底,脸上无不露出惊诧与难以掩饰的敬佩。这少年,竟有如此魄力与决断,转瞬之间,便以近乎自毁的方式,清空了身边所有的牵绊,只为让在乎的人获得自由。这份狠厉与柔情交织的复杂心性,让他们在畏惧之余,又生出一丝由衷的叹服。
元承霄高坐其上,深邃的目光始终锁在郁千惆身上,若有所思。这少年又一次出乎了他的意料。他原以为郁千惆会借此机会尝试联合他人,或至少保留一些助力,没想到他却选择了最彻底、也是最孤独的一条路——自断羽翼,背水一战。
这份决绝,这份隐藏在冷漠外表下、为他人计深远的炽热之心,像最烈的酒,反而让元承霄心中那份扭曲的占有欲和探究欲,燃烧得更加炽烈。
这个少年,本身就是一座蕴藏着无尽光芒与力量的宝藏,远胜于任何一张虚无缥缈的藏宝图。而他元承霄,自诩为慧眼识珠之人,愈发坚定了要不惜一切代价,得到这颗看似冰冷、内里却蕴藏着火山般热量的心!他要亲手发掘这宝藏的每一寸秘密,让他彻底为自己所有。
只是,他或许选择性地忽略了一点:有些局面,从他最初以最残酷的方式强行闯入郁千惆生命的那一刻起,便已种下了无法挽回的恶果。裂痕既生,纵有千般手段,又岂能真正弥合?强求来的,终究只能是镜花水月,一触即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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