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万的眼里,王耀几乎是整日忙碌的,他似乎是比在学校里一天课的时候还要忙,几乎是连人影都不见,反而是王耀的小妹常常求着伊万陪她,这种感觉是异于几年前爱撒娇的娜塔莉亚求他陪她出去玩的那种感觉的,或者说,伊万耐心的来源是王春燕那双和他哥哥一模一样的眼睛,那双让他充满安心感与温情的眼睛。不知何时起伊万开始热衷于在生活中寻找与王耀有关的痕迹,他开始理解中国人常说的爱屋及乌是什么意思。“明明也没有认识多久。”伊万牵着王春燕走在铺满落叶的小路上,嘴里小声的嘀咕着。
王春燕虽说爱说话,却不是个没眼色没分寸的,多余的话,她觉得自己不该知道的她绝不会多问。女孩厚实的棉鞋踏在枯黄的树叶上发出声声脆响,在清脆的声音中间,女孩同样清脆的声音欢快的响起,“伊万哥哥,我带你去找廖丽娅姐姐吧,她这个时间一定在家。”
伊万记得这个廖丽娅,在他第一天到这里的时候,就因为这个姑娘,王耀第一次粗暴地打断了王春燕的欢乐。伊万疑心王春燕不标准的俄文也许是这个姑娘教的,曾经王耀向他介绍过他们学俄语的最简单的方式就是用汉字注音,比如列巴、布拉吉。
“燕儿,你的俄语是她教的吗?”伊万每次的中文都说得想要咬断半根舌头似的用力。
“不是啊,我们有俄语老师的。”王春燕眨着一双大眼睛,说话间,那双瞳仁像他哥一样滴溜溜地转。
就在刚下火车看到的朝鲜人建的教堂附近,伊万看到了这个廖丽娅,彼时,她正在听着教堂的钟声祷告,那一身装束与附近一些同样信教的百姓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或者说是她本人都与周边形成了对比。这个廖丽娅,即使到了莫斯科,也是个十足的美人,她白皙的皮肤,金色披散下来的头发,高挺的鼻梁,深凹蓝色的眼睛,她整个人显出一种扎眼的漂亮,一种格格不入的月光下的琉璃瓦一样的美感。远远地,她看见了伊万,可是面对这位可能是同乡的苏联青年,姑娘迟疑了一下,随后点头示意,又用围巾包住了头,把金色的头发藏在了黑灰色的毛线中间。
伊万已经很多年不去教堂,他从战场上回来,就不再信奉上帝,更别说参加什么一切与唯心有关的活动,他甚至几乎狂妄地称自己是坚定的唯物主义。于是自然而然地,这样的画面很难引起伊万的共鸣,甚至难以激起伊万心中一丝波澜。真正吸引了伊万的,是廖丽娅那种楚楚可怜的神态,她完全不像个苏联人,甚至不像个旧俄的东正教信徒,只是回想起廖丽娅那一眼,那剜心的一眼,他竟生起一丝恐惧,或者说是敬畏,他从那一眼里看到了1943年时的姐姐,冬妮娅,那个苦苦养育遗腹子的冬妮娅姐姐。
伊万被王春燕拉着的手退缩了,几乎是手带着整个人退缩了,他在王春燕的眼里看到了不解、疑惑,他又真的不知道怎么和这个小姑娘解释,那双眼睛里,闪出孩童似的哀求。
好在王春燕是个善解人意的孩子,他们回了家,在门口碰到风尘仆仆、一身烟味的王耀,伊万和王耀在一瞬间对视,随后以王耀的笑打破了这个尴尬。一段时间相处以来形成的默契使得他们并不会过多过问对方的事,伊万用那双笑弯起来的眼睛示意王春燕去别处玩,自己则是悄悄拉起王耀袖子下藏着的冻的冰凉的手。
“耀,”伊万颇为神秘地把王耀拉到一边,甚至伴随着这个动作的,还有四处探头的观察,“那个廖丽娅,你一定知道她是怎么一回事,对不对?”伊万的语气和动作堪称急切,那双浅色的眉毛几乎在眉心汇聚,拧成一个古老的图腾。
起初,王耀的语气有些支吾,仿佛那个廖丽娅身上藏着什么不得了的秘密。可是王耀招架不止朋友那迫切的目光,在王耀的讲述里,伊万知道了廖丽娅的流民身份,她也许曾经是个苏联人,甚至是个漂亮的有才华的斯拉夫姑娘,可是她是逃亡出来的。王耀说她从不主动提起自己的俄侨身份,或者说在那个动乱的时代,她甚至没有一个拿得出手的身份,在三十年代,他们全家只有她跑了出来,这个廖丽娅,美丽的姑娘,至今还在进行着心灵的逃亡。
伊万蹲坐在墙角,就像世界上任何一个普普通通的工人或农民一样,此时的状态使他想要抽烟,最终百般犹豫之下,他也只是深深地吸气,让室外的冷风充盈他的整个肺部。围巾掩盖了伊万的面部表情,他的神情晦暗不明,而后,他抬起头,久久地注视这远方,远方升起的炊烟和白桦林。
伊万是在一瞬间开始思考自己的归属问题的,这样的问题,沉重而深远,伊万不是没想到过,只是他不想去想也不敢深想,他恐怕自己忽然意识到什么,而这个模糊的认识会一举击溃他正在苦心孤诣塑造的可怜的价值观。现在,坐在北方堆着秸秆的场院里,他又一次退缩了,即使他嘴上说着这样的问题一点思考的必要都没有。
“别想了。”是王耀欢快的声音,自从回到家乡,王耀似乎是真的变成了过去报纸里报道的抗联的小伙子们,他一整天一整天忙的脚不沾地,即使是这样,他仍是欢乐的要命,甚至在空闲时还能听到他和其他同龄人的歌声。
伊万抬头,他们两个的角色似乎是随着地域互换了,伊万变成了那个愁容满面需要开解的人,反观王耀,整张脸不知是冻的还是兴奋显得通红,伊万望着这张脸,在心里暗暗叫他作小太阳。
只是,只是这假期太快,伊万倒是无所谓,王耀看起来似乎是还有许多事没做完,不过至少表面平静地在行李袋里狠狠塞了几小罐酱菜,拿布严严实实的包好了,和他的书放在一起。
反应最大的反而是王春燕,她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含满了泪水,开了几回口却什么都没说出来,王耀笑着刮她的鼻子,她反而恼了。随后,那双泪汪汪的眼睛看向了站在王耀身后提着行李的伊万,真是双漂亮的眼睛,就连要说出口的话都明明白白地写在里面呢。
“我知道,下个假期,一定和你哥哥一起回来。”
“我,我想要个洋娃娃。”火车刺耳的汽笛声在王春燕说完这句话之后响起,王耀看着父亲领着妹妹的身影在不断地倒退,直至成为一个小小的黑点。
漫长的旅途再次越过群山,与来时不同,短短的时间里,群山早已成了素白的一片,晃眼地反射着太阳的光芒。同样的,与来时不同,面对着伊万,他几乎是完全把精神放松了下来,合适舒服的高度,他自然且主动地靠在伊万的肩上,就那样沉沉地睡着了,他那因一直紧绷而察觉不到疲惫的劲头在这一刻完全放松,伊万的肩随着呼吸缓缓起伏,同时也在感知着王耀均匀的呼吸。
伊万在心里隐隐感到自己的感情有点不对,可是他又不知道问题出在哪,他只知道和往常的那些战友们,他不是这样的相处模式,甚至说的难听些,他几乎没有给过那些人什么好脸色,更多的是威逼利诱式的交流。
伊万看向窗外,飞速划过的白色连篇的景色,偶尔有几棵树,几个坟上压着的彩纸的花,这是唯一的亮色。他的眼睛被这白色闪的流泪,莫斯科也是常常积雪,可是没有这么白,像盐粒似的白。索性他闭上眼,耳畔只剩王耀绵长的呼吸声,较长的大衣下摆遮掩了身体的小小变化,可是离开视觉,伊万的感觉似乎是更敏锐了,所幸车上没什么人,所幸王耀睡得昏沉,他小心翼翼的调整着身体,却压抑不住自己急促的呼吸。
在某个瞬间,他觉得王耀似乎是说了什么,也许是幻听,或者只是梦中的呓语,可是不管怎样,伊万都是心虚到了极点的,他害怕王耀在这会醒过来,害怕自己这无法宣之于口的异样被人发现,他甚至开始害怕面对王耀,尤其是那双金子一样的眼睛。
于是他索性紧紧地闭上了双眼,像是在等什么审判的到来,不过好消息是,他那涨红的脸始终没有被别人注意,这漫长的车程里,王耀也似乎始终没醒,这个年轻的中国人是那样从容,仍然用他标志性的恒久含笑的表情看着伊万。不知是不是错觉,伊万觉得王耀似乎比刚来到学校时更精神也更漂亮,那张脸上似乎总有什么与从前不同的神采在蜿蜒流转,是啊,王耀才只有十八岁,即使他再老成稳重,可是这改变不了他只有十八岁的事实。
“伊万,”王耀有些含混不清地开口。
“耀。”伊万带着浓重的俄国口音回答。
不知道因为什么,王耀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他的眼珠在眼睛里飞快地转了一圈,长期训练晒出的略黑的皮肤下,那双干净的眼睛格外地发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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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一段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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