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一段往事

这里,这个中国北方的小城,几乎是没有夜生活的,也是没有酒馆音乐厅这样的地方供人娱乐的,伊万有点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他看着王耀在里外屋之间穿行,实在想不通他是在干什么。树影渐渐攀上炕梢,几点了?伊万不知道,只是随着清脆的关门声,他清楚地意识到这个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这便是更百无聊赖的时间,虽说近代以来强行撞入的工业改变了这座小城的生活习惯,给他们的血液里注射了时间的观念,可是这里的人却在清清楚楚地诠释着农耕时代的基因记忆。

王耀是不会走太远的,伊万心里清清楚楚地知道,即使两人的关系还没发展成可以互相读心的那种更为亲密的朋友,一个多月的同寝生活也使两人的生活习惯被对方所熟知了。这个永远闲不下来的飞行兵呵,他只在炕上躺了一会,又下地开始研究起这个玩意的构造了,不过他所处的工业化了的北方城市,哪里用得上这样原始的取暖方式。就在他掀起一层层褥子打算仔细研究的时候,王耀回来了,他那张晒得有点黑的脸在月光下微微反着光。伊万看到了那双眼睛,月光下颜色显得比平时更加深邃的眼睛,那样多复杂的情绪写在王耀的脸上,伊万一时竟不知道怎样开口。

“耀,你回来了。”伊万纠结了一下,最后尴尬地开口了。

“嗯。”王耀漫不经心地应着,手里抖搂着他的厚外套,白背心松松垮垮地套在他虽瘦但结实的身板上,白糖一样的月光隐隐勾勒出胳膊上肌肉的轮廓。王耀显然是有话要说,他那个“嗯”,完全是还有话要说的语气。

伊万盘腿坐在炕上,就那样歪着头看着王耀,就那样短暂的沉默了。

那厚外套终于被掸够了灰,挂在门口的挂钩上了,伊万看着王耀就那样自然地把两条腿一别,也盘腿坐下了,自然地,王耀开口了。“伊万,你有没有想过未来?”

伊万愣怔了,靠着炕柜,头却梆地一声磕在贴花玻璃门上,他皱着眉,手揉着头,有些过于正经地回答着王耀的问题,“耀,其实我的未来已经很确定了……,退伍以来,我在学院做□□,顺便听从学校安排偶尔带个留学生,就像你一样的留学生,学生是总会变的,我是不走的……”

“伊万,你只有二十二岁不是吗,”在直视伊万双眼的瞬间,王耀忽然把后面想要劝说的那几句话硬是咽了回去,“我有点,不知道该干什么,从学校回来,毕业了该干什么,我的国家百废待兴,我应当像父亲说的那样目标明确,或者像小时候那样,要当军人当科学家,现在,我学的科目总使我感觉我无法像别人为国家做出那样巨大的贡献。”

“耀,你很好,经济基础不能没有上层建筑,你们在工业化,离不开语言人才去战斗在工作的一线,万尼亚倒是也想学这样多的语言呢。”

不知怎的,伊万觉得自己的语气带了一丝讨好,就像是小时候在家哄娜塔莉亚的语气,不过娜塔莉亚是句句有回应,到了这里,他的话像是被掷入大海,没有回音了。

天空从深蓝渐渐转向青白色,像是伊万家里那个很好看的瓶子的颜色,曾经冬妮娅姐姐说卖瓶子的人说这是天青色,伊万还不理解,这天明明是蓝的,直到他看到这样一片初冬渺远的天空。这是几点,伊万不知道,他只知道这四周静悄悄的,偶尔路过一两辆自行车,细窄的车轮下是碾飞石子发出的碰撞声。

他看到王耀的头发就那样胡乱的散开,整个人很老实的睡着,甚至还是保持着前一天晚上睡着时的姿态,只有脸被屋里的热气熏得通红,连带着平时没什么颜色的嘴唇也从里透着晚霞般的颜色。

伊万用手肘支起身体,侧着观察王耀,这是他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观察一个人,他被汗黏在额头上的碎发,他细长的连筋都突出来的脖子,他身上好闻的干草和柴火混合的味道,甚至连王耀略有些显得平的五官都在此时显出一种平和。伊万就这样支着胳膊拄着脑袋看着,几乎比小时候在文化宫看油画还要细心,忽然,这油画睁开眼睛了。那双琥珀样的眼睛几乎是显露出一种摄人的神采,伊万瞬间向后跌了一下,肩膀摔在炕沿上,就在这个瞬间,王耀翻身坐起,俯身看向伊万,这动作实在是太过于超乎寻常,就连平时在社交场上占据主导的伊万也不由得落了下风。此时,伊万才意识到,王耀,老成的冷静的王耀,稳重的少言寡语的王耀,也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少年,也不过和娜塔莉亚差不多年纪。

少年的眼波在青白的天地间流转,最后那样清冷坚毅却带着深情地定格在伊万的脸上,伊万感到自己的脸在发烫,他不知道怎么去解释,索性只能尴尬的笑笑。

“学校就教你怎么偷窥了吗,伊万·布拉金斯基同志?”王耀把每个俄语字母都咬的很轻,他说的又迅捷又清楚,他嘴里的热气喷在伊万的耳垂处,那一头不听话的黑发早已钻进伊万的领口,扫在那一条紫红狰狞的伤疤上。

“耀,反侦察本领学的好。”伊万带着口音说出一句不算完整的中文,他的每一个汉字字符都咬得很重,几乎是在舌根挤出的发音,随后他重重吸气,顺手扫开钻进他脖颈的黑发,也就是这一瞬,他发觉他的金发和王耀的黑发交织在一起,这样对比鲜明的颜色让伊万无端想起草原上的朗月,漆黑夜空里,那一弯月亮也是像这样,同淡青色的星星一起混进漆黑的河。

伊万早已觉察到两人似乎是离得太近了,他清清楚楚地觉察到王耀身上的温度,可是这样的温度使他感到一种受命运指引的安心,他一向寻找着的,所谓称作命运的东西,这个草原的孩子,他一向是不安的,此时他的心却奇异地安分地接受着王耀带来的炽热。

“这里,南方也下雪吗?”没来由地,伊万忽然张口问道。

“南方?”王耀本来紧绷的嘴角咧出一抹弧度,“伊万,你睡傻了吧。”但也仅是扔下这样一句用嘲笑语气说出的话,王耀翻身下炕,穿好衣服简单收拾后就走出了房间,过了一会伊万听到外屋的电话铃响,只是接起电话的不是王耀。

“您找谁呀?”是小姑娘在那个年纪特有的天真清脆的声音。

“我找你呀,”不知是电话听筒里的声音太大,还是清晨的房间过于安静,伊万清清楚楚地听到了电话那头的声音,是个女声,大概十几岁的样子,“你去找你哥哥去。”

“真讨厌,有事就不能跟我说吗。”女孩撒娇似的语气嘟囔着。

随后沉默了几秒,伊万听到走路的声音,衣服布料摩擦的声音,那声音似乎是从室外传来的,伊万清晰地听到了靰鞡鞋落在门槛上的声音,这个声音他极其熟悉,曾经那些他认识的北中国的战士们都是靠着这东西过冬,只是他没想到,他以为专属于战士们的东西,会出现在学生样的王耀身上,这样奇异的反差,伊万说不清更写不出此时自己心里的想法,鼓膜处传来了清楚的心跳声。

也许是心跳声模糊了听觉,他无论怎样也听不清朋友在说什么,刚才那样清楚地传播忽然烟消云散了,还给伊万的是重重的迷雾。他再也待不住了,几乎是用行军的速度收拾停当了一切,再等他走到客厅,对话已经变成了王耀和王春燕之间的闲聊。

“哥,苏联是什么样的呢,我听我的老师说,那里有楼,都是给工人住的,给咱们这样的人住的。”与这句话相匹配的画面,是一个正在择菜的哥哥和一个眼睛亮晶晶的正蹲在地上歪头发问的妹妹。

“嗯,”王耀的回答可以算得上敷衍,他的视线从手里的菜移到妹妹的红头绳上,最后这视线落在了伊万身上。“你去问你伊万哥哥吧,他知道的比我多。”

伊万似乎也没想到自己刚一出屋就被点了名,但他的眼睛只是圆睁了一瞬,随后又回归平静,在这个小城里,他找到了些许草原上的童年的影子,于是他搬了板凳欣然坐下,竟像个常常走街串巷的说书人的模样,看着王春燕求知的眼睛,他张了张口又不知从何讲起。就这样尴尬地沉默了片刻,但好在这沉默不算长,伊万极力搜索着脑海里那些有关儿童的记忆,自己的童年肯定是不能讲,别人的童年他讲起来太过陌生,在不知艰难地吞了几次口水之后,伊万开始了他的讲述。

他从少年宫开始讲起,讲到了那里的学生乐团,又讲到了夏令营学生们打着旗到处做志愿服务,讲到了学生们春天会在老师带领下去种树去红场,最后他讲到了工业化的莫斯科,那里有着彩绘的地铁站。他越说越起劲,紫罗兰色的眼睛里几乎是燃起火光,以往他从未发现自己这样热爱他的罗斯,他那样的一腔激情,这别开生面的演讲甚至几乎是改变了他对未来的设想,他似乎有点理解王耀的家国之忧,这样的烈火,上一次在心里焚烧还是在草原上。

女孩仍然歪着头静静地听着,看着伊万激动的神情,她也陪着笑,嘴角憋出两个浅浅的梨涡,在伊万这场演讲的空档,她兴奋地感慨:“伊万哥哥!您像是一只真正的燕子,一只能背动信箱的信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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