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耀几乎是跳下飞机的,他隔着舷窗几近疯狂地看着这片辽阔的大地,甚至带着些孩童般的占有欲来看待这片大地,过了国境线了,快了,快了,即将降落了,海百合般缠绕着辽沈大地的辽河已经映入眼帘了。
那样罕见的笑出现在王耀的脸上,那笑容实在不算好看,它由归家的喜悦、见到故土的热望和一丝隐隐的畏惧所构成,他嘴上是笑着的,可是那明亮的琥珀色眼睛里却浓浓的闪着泪光,王耀脸上的肌肉抽搐着,目光填充了狭小的舷窗。伊万看不懂王耀的神色,却隐隐觉得友人的神情近乎发疯,他不理解仅仅是回家,何以用到这样丰沛过分的情感,简直,就像是远嫁的姑娘回了娘家。
“伊万你看!”下了飞机坐车去市区的路上,王耀兴奋的喊着,这样的声音引得一车人回头观望,“现在和以前可是大不一样了!不,不对,是完全不一样了,多神奇啊,我离开家的时候这里还叫奉天,路上到处是日本话,就连工厂都是日本人的,可是你看现在,这些厂子,上面写的都是中国字!这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伊万没有接话,他的眼睛盯着窗外的房子,他并不觉得这里有多好,难道这满是弹孔的墙壁就这么值得王耀魂牵梦萦,难道这初雪过后卷着泥浆的街道就这么值得王耀目不转睛?他想不明白,可是昨天夜里钻进他脑海的那首歌又出现了,本来清晰的歌词被周围嘈杂的闲聊淹没,却在伊万的脑中和谐成了统一的音调,那曲调苍凉浑厚又广袤而富于神性,似是来自远古的吟语。
这归家之路确确实实是太困难了,伊万和王耀下了汽车又上火车,车窗外是低矮起伏的丘陵,就在铁轨的沿线,伊万看到些坟包,那上面显然是刚刚清理过杂草,最顶上用石头压着一块素白的绢布,那一片片的素白有些闪眼,上面粼粼地反射着初冬的阳光。
再下了火车,这次是真的到了,小小的日本式建筑的三层火车站里播放着旧时的歌,广场外,是一片平房,家家窗户外糊着明纸,王耀介绍说这样的房子叫口袋房,是这里的特色,伊万并没看出来什么特色,反倒觉得这小房子像是砖瓦盖起来的木刻楞,于他来说,只有熟悉二字。这火车站建在一个小小的山丘上,整个城市的布局都几乎和伊万印象里学过的日本城市的布局及其相像,就连火车穿过居民区这一点,都与伊万印象重合。
不知道为什么,伊万觉得王耀的归心又不是那样的似箭了,他几乎是漫无目的地带着伊万在房子之间穿行,一路上,伊万看到三层高的日本式楼群,哥特风的基督教堂,有些西洋样式的小院,似乎完全不可能同时出现的风格就这样喧闹又和谐的出现在了同一片区域里。他们就这样一直漫无目的地在这些建筑的缝隙里打转,直到走到一处路牌那里,伊万看到王耀的眼泪在眼睛里汇聚终于迸发而出,那块蓝底的路牌,前面两个字伊万是认识的,在抗日的战场上,一个中国小战士的名字就有这两个字,那四四方方像个窗格一样的字读作自由。
这一路上,他记不得王耀向他惊讶的喊过多少次这里现在大不一样了,伊万不理解,他记忆里的东北就是这样,甚至他第一次在哈尔滨落地的时候,看着那座教堂之城,听着每隔一会固定响起来的钟声,他觉得是比现在这个城要好的。伊万虽然不理解,他还是在尽力与王耀分享着这满溢出来的快乐,他们在狭小的胡同里四处穿行,伊万确信,这里的孩子是不会走丢的,这弯弯绕绕的胡同,却是四通八达,是个适合打巷战的好地方。
在一个十字路口,红砖墙挡住的地方,一个小脑袋探了出来,随即一把抱住了王耀,“哥哥!”这个瘦小的姑娘笑着,就连牙龈都裸露出来,那双漂亮的小兽一样灵动的双眼,和王耀那双眼睛简直是一模一样。
“怎么又自己跑出来,万一绕丢了,回家可麻烦了。”王耀的语气明显是嗔怪,他抽出手,拍拍女孩毛乎乎的头顶,又转过身,似乎是想要向女孩介绍伊万。
“得拉斯基。”女孩放开王耀,双手像电影里演的一样假装提起她虚无的想象中的裙摆,一口纯正的中国式不弹舌的俄语。那双圆溜溜的眼睛在一瞬间把伊万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圈,很出乎王耀意料的,女孩上前一步,大胆的拉住了伊万的手,“您也是向廖丽娅姐姐一样吗?”
“廖丽娅?”女孩的话把王耀都弄蒙了,他记忆里,家乡可没有这么一个人。
“嗯,廖丽娅姐姐,她是个流亡诗人,唔……”女孩的话说到一半,她的嘴就被哥哥死死捂住,发不出任何声音,那一瞬间,女孩闻到哥哥身上松木的味道和像牛奶的略膻的香气,她敏锐地感知到哥哥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可是哪里变了呢,她说不出来,只是这身上的气味使她想起廖丽娅,那个从北方一路逃亡而来的流浪诗人,他们的身上都沾染了北国的气味了。
“燕儿不懂事,你别见怪,”王耀尴尬地笑笑,歪着头看着仍牵着女孩小手的伊万,“王春燕,我妹妹。”
伊万的目光在王春燕和王耀之间游走,那样相似的眼睛、嘴唇、下颌,只是女孩显然即使在战争年代也没有遭到罪,她小脸白净,圆鼓鼓的,虽说个子偏小,不过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北人南相,是个聪明的姑娘。“您好,王春燕小同志。”伊万俯下身,捏了一下女孩的脸颊,用他一贯的语气向着这个小女孩一本正经的打着招呼,“小同志可以给我们带路吗?”
王春燕的瞳仁在眼中轻轻一转,露出了一点神奇的神色,她甚至都没有再多看王耀一眼,就反过来拉住伊万的手闪进巷子里了。
“我才不怕走丢呢,”女孩声音清脆,“我哥哥在信里提到过你好多次,伊万·布拉金斯基,他表面装的平静,实际上他可喜欢你了,他在信里讲,你帮他纠正俄语发音,在教室门口等他,还许诺到春天要一起种一棵白色的树。”
“好姑娘,小同志,他在信里还写什么了?”伊万猜测自己的语气一定很急,以至于小春燕会露出惊讶的神色。
“哥哥还说,你给他们读报纸,教他跳交际舞,大事小事都想着他,哥哥总是这样,嘴上不说,可是心里都记得清清楚楚的,别人的一点好,他要记得好久都不肯忘。”女孩的脚步敏捷而灵巧,她带着伊万到处穿行,用算不上流利的俄语和伊万讲着王耀的故事,伊万不说话,只是偶尔应和着,他那双紫色的眼睛几乎是笑得眯起来,不知是笑女孩的天真可爱,还是在笑平时正襟危坐的王耀竟然还有这样的一面,只是他心底的什么东西在不断地倾斜、倾斜、倾斜,逐渐滑向王耀所处的那条深渊。
在王耀的家里,伊万真的几乎是得到了国宾的待遇,那是他第一次尝试真正中国式的手擀面条,在擀面杖和面板的交响乐中间,他想起原先一个中**人说过的话“上车饺子下车面”。
只是王耀无心关注厨房,他生怕王春燕这个口无遮拦的小丫头在这一路上说出些什么,他在厨房里漫无目的地转着,曾经这个他无比了解的地方,仅仅是过了这么几天,他就已经在熟悉的地方找不到熟悉的东西了,于是他找了个理由离开了厨房,却因为某种强烈的愧疚感而不敢直视母亲的眼睛。
伊万就在厨房看着王耀的一举一动,他太了解王耀此时每一个动作的背后都包含着怎样的含义,他刚刚当兵回家的时候,也是这样,看着大着肚子仍然忙碌的姐姐始终不敢把头抬起半分。
“燕儿没跟你说什么吧?”王耀的语气,不可不谓诚恳,这诚恳背后,竟有一丝隐隐地哀求的意味。
“我竟然不知道在你那里,我这么好。”伊万故意逗他,他那绵软的语气,放缓的语速以及嘴角故意的勾起,都显示了他此时此刻的不怀好意,可是王耀仿佛没看出来,整个人的神色显出一种格外的窘迫。
他当真了?此时,伊万的心里只有这一个想法,只是这未免也太较真了点,更何况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说不出口的话,他作为一个人,自然的表达情绪难道不是一件正常的事?伊万想起在战争前线曾经和他并肩战斗的那些中国的战士们,也许中国人就是这样的?他们大多不擅长表达自己的感情,甚至羞于表达任何与感情相关的字眼,他记得曾经一个战友,站在电报机前,因为电报按字收费才扭扭捏捏地让电报员打出“我想你”三个字。
想到这,伊万直视着王耀的眼睛笑了,寒风里,门钌铞碰撞出一点清脆的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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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一段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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