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的时间似乎是比哪一年都要快，在各地解放的新闻里，很快就是春天了。

这广袤的北国，就连春天都来的要更晚，王耀有些惊奇地看着四月份仍然漫天飘飞的轻雪，此时已经是傍晚，玻璃透过外面的雪光，简直像是一面高挑的镜子。只是，也许是这室内外温差过于大，窗户上蒙着一层薄薄的水汽，这水汽蒙在“镜子”上，暮色垂蒙，这倒显得眼前之景像是梦中景象。

不自禁地，王耀用食指指腹轻轻擦过玻璃，那扁扁的一条光滑的镜面上，映照出的，除了王耀的一双琥珀色的眼睛，还有一双浅色的不大明显的眼睛。这突然出现在身后的伊万着实把王耀吓得不清，甚至是向后一退，重心不稳地直直踩在伊万脚上。可是在伊万的角度来看，那长长的反光一条，正好映出王耀闪亮的眸子，反而显得更加灵动迷人了，这样的场景，不能不使伊万想起少年时代偷偷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痴》，书里男女主人公对着一张照片同样画了十字，那样戏剧性的神交，从来不相信任何宗教的伊万却相信了。就在王耀回头看他的那一刻，他的胳膊搭上王耀的肩，在同样的位置同样用食指擦了一条对外的窗口，那块小小的区域，甚至还没来得及再次蒙上雾气，就又被擦得干净透亮了。

王耀似乎是不喜欢这样的接触的，他深吸一口气，又把脸转过去，望向窗外黄昏的景色，望向不远处宿舍后面的桦树林。伊万略踮脚，想把下巴搭在王耀的头上，可是那发丝是那样冷，冷得伊万在一瞬间清醒，甚至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是怎么了……

伊万在心里懊悔的问着自己，这是为什么，可是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自己从心底那样自然升起的情愫到底为何。他就这样站在王耀身后，看着窗外的路灯洒下金色的光，这光几乎穿过王耀的每一根碎发，于是在那面上着雾气的镜子里，王耀的双眼和路灯透过双层玻璃形成的重影重合叠印，伊万竟忘却了玻璃的所在，以为王耀的身影像是露天电影一样浮现在流动的暮色之中。

于是，在长久的纠结过后，伊万，年轻的伊万?布拉金斯基决定将自己的隐蔽的情感向王耀无所隐瞒地全盘倾诉，他本想只字不提这情感，可是，倘若不说出口，伊万恐怕王耀一辈子也不会明白这样隐晦的爱意。这一刻，他几乎紧张的像个中学生，伊万把自己的围巾揉皱又铺平，铺平又揉皱，最后攥了攥拳，小心翼翼却格外正式地喊出了王耀的名字。

“王耀同志，我，我有事情和你讲。”伊万紧张的语速无限放慢，似乎是连一向不管不顾的语调都带了一丝颤音。

此时的伊万，在王耀面前一定是可笑的，一个紧张得双臂发抖的人，一个故作镇静却在一个点无限画圈的人，最终伊万弯下腰去，在床底摸出了一瓶高度的伏特加，连犹豫都没有就灌了下去，他的眼神已然发直，张着嘴大口地喘着气，那喷薄而出的温热的酒气与窗外冰雪的气息混杂在一起，这是伊万自幼常见的暧昧的空气。

“我，也许是，或许我们可以换个方式相处，我们……我们或许可以更亲密一点，耀，你知道吗……我最受不了你那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你的头发……耀的声音，耀的笑，耀，我的想法，你怎么会一点猜不到，即使你不敢相信……”

“伊万，你是喝多了吗？”

王耀在想什么，伊万已然是不能得知了，在他沉沉睡去之前，他只记得王耀带着惊恐地大声发问，后来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用力地咬着本就因缺钙而有点秃的指甲。

后来的事情，至于自己说了什么或是做了什么，伊万是一点也想不起来了，只是第二天起床号才响，伊万带着格外头疼的头起床时，王耀已经不见了踪影，伊万的桌子上多了一杯红茶，和一张字条。王耀字迹秀气漂亮，就连俄语都写的连贯分明，纸上只有几行字，“我并没有把您的话当做酒后胡言，不过我需要时间去考虑。”

这样的留言，伊万是窃喜的，可是他又确实清醒的害怕了，一旦被发现，两个人或许都要受到惩罚，如果只是罚倒还是轻的，只怕……

此时此刻，伊万手里攥着字条，手心里似乎是正在被一团火似的东西剧烈的灼烧，思索再三，他把字条撕成碎片，忍着喉咙的不适咽了下去，这是伊万能想到的最好的处理办法，把这秘密连带着王耀的回音一起在各种意义上烂在肚子里。

也许就是从那天开始，伊万发觉王耀看他的眼神似乎是与平时不同了，只是王耀仍然冷冷的喊他作伊万，甚至连一点想喊他昵称的意思都没有，不过对于现在的情况，伊万是满意的。

王耀睡着时，头发总是自然的四散开来的，像黑绸子一样的头发，他冰凉的头发。

王耀是不愿随意称呼别人的，他喊别人，都是带着“达瓦里希”的后缀的。

王耀，是不拒绝被他叫做“小耀”这样暧昧的亲昵的称呼的。

航空工程概论课上，伊万罕见地走神了，甚至是老师中途的点名签到都愣了一下，他的笔记本那一页已经被和王耀有关的事填满了，他的心脏和头脑也是。伊万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地渴望一个春天，他想象着到时候要挑一棵顶好的白桦树苗，能在几年以后真正长成一棵切云的参天大树的树苗，到时候，就像幼年时的每个春天一样，种下这棵白色的树。

伊万的日记本翻了一页又一页，他现在有些厌恶学院发的这种每页带日期的精致的本子，这样的本子，完全无法记录下他每天要记的事，于是他学会画个箭头指向下一页，相应的，下一页本就有限的书写空间又被压缩，就这样一页页的将他的日记推向了真正的春天。

站在绿色的午后的阳光里，伊万提前从教室的后门溜走，在楼门口等着王耀下课，王耀从楼梯上走下，不难看出，这是一节无聊的课程，他的手也许是拄在了脸上，留下了一片红印，这片印子，倒显得王耀有些稚气。伊万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隔着一定的距离观察王耀，他忽然注意到王耀的肩膀似乎是要比来时宽了很多，整个人似乎都结实起来了，他身上那股文弱的学生气已然是削弱了，这使得伊万本想像原先一样调笑着称呼他一声学生小同志，已然是难以开这个口了。

于是他站在那，有些愣的发傻地笑了，随后他用他惯会伪装的嗓音开口了，“耀，你还记得我原先说要带你种树吗。”伊万用的是问句的结尾，却完全不是问句的语气，他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力量支撑着他，这给他一种强烈的错觉，王耀一定是记得的。

“嗯。”没有别的回答，只有这一个字。就像是王耀那张留给伊万的字条一样，他语气并不明了，可是脸上的笑却实实在在的出卖了他。

阳光里，伊万和王耀并肩走在人潮涌动之间，四周是吵的，每天到这个时候，学校里这条路上都是吵的，说着不同语言却带着相似梦想的一群学生，这是下课离开这栋楼的必经之路，不管是去食堂还是回宿舍。

周遭的喧嚣却似乎被伊万屏蔽了，他小心翼翼地牵着王耀长长袖子下那双并没有随着身形变化而发生大的改变的手，也许变化是大的，可是这双手伊万实在是太熟悉了，熟悉到能清晰地感知每一条掌纹，哪里会意外地发痒，哪个手指上有一颗红棕色的小痣，可是也反而是因为太熟悉了，伊万感知不到任何一丝丝的变化。

他们就这样穿过密密匝匝的人群，王耀就这样跟着伊万穿过密密匝匝的人群，白桦林就在眼前，那一片白色的树啊，树上仅剩的枯叶也随着新叶的抽芽盘旋而下，伊万那只空着的手适时地挡住了王耀的双眼，他带着王耀在树林里穿行，将王耀的手放在白桦光滑和粗糙的树皮的连接处，感受着每一个细小的断点，春日的风掠过之处，树叶掉落枝头，落在王耀的肩上。这白色的树在这广袤的大地上沙沙作响，伊万感受到自己的心脏在随着这暖风猎猎燃烧，同样发出噼啪的响声。

在日记的最后，伊万认真的写下这样几行。

“我本建议耀把自己的名字刻在树皮上，我把我的也刻上去，这样，等这树破云生长，我们的名字就一块看到了云层上方的风景。可是耀他不同意，他并没有正式的俄文名字，这个耀字要是刻，其一是会费上好些功夫，其二等这树慢慢生长，字不一定会变形成什么样子。我同意了他的意见，于是看着他在树皮上轻轻地划了三横一竖，我知道这字念王，是他的姓氏，考虑了一下，我刻上了我的名字，伊万，就刻在那三横一竖的旁边，树上一字一词并列着，大地上，我和耀并肩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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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一段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