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王耀如何,不过伊万倒是时常去照看那棵白色的树的,他看待那棵树简直比一个母亲看待自己的孩子还要富含深情,这树如今还没有伊万个子高,于是这个飞行员只好蹲下来,侧着头看当时刻在树干上的一姓一名。有时,他会摘下手套,轻轻地用他在战场上摸爬滚打很多年布满茧子的手抚摸着白色的树皮,那双手轻轻地拂过树皮上裸露的划痕,伊万在心里有些暗暗懊悔,却又不免高兴,这刻的位置似乎是过于矮了。
在这些日子里,王耀似乎是在飞速地成长着,伊万眼看着这个曾经显得有几分单薄的中国少年渐渐成熟,真正的有了一点战士的样子,王耀的皮肤晒得似乎是比以往更黑,不过这反而显得他精神,那略长的头发也被王耀仔仔细细地整理过,干练之余仍然显示出他是个清秀的东方少年。
伊万从教学楼回到寝室的时候,正碰上王耀在拆家人托朋友送来的一包东西,这样大的一个包裹,里面被层层叠叠地包裹着,除了衣服,一些书,还有那种苏联学生口中的中国式文具,这是伊万第一次看到所谓毛笔,曾经他在中国战场停留的短暂的时间里,他很意外的从来没有看见任何一个中国人使用这样的工具,当时为了战时通讯方便,他认识的人大多都在用钢笔或是变色铅笔,这样传统的书写工具,不免引起伊万的好奇。
“耀,这是怎么用的?”他几乎是不敢着力地用指尖拈起竹子做的笔杆,这样冰凉又带着些类似木质的奇异的触感深深地吸引了伊万。就在伊万那双紫色的眼睛盯着灰白的笔尖时,王耀已经手脚麻利地收拾好了东西,他那双温热的手握住了伊万拿着笔杆的那只手。
“伊万,握笔可不是这样握的。”王耀的声音似乎是在很远的地方响起,似乎是会响起回声一样,那只温热的学生气的手紧紧握着伊万的手在他的手掌里调整着正确的握笔的姿势,伊万则有些故意地一次次搞错王耀的用意,故意地把手指无序地放在笔前或者笔后,王耀这个合格的老师也并不生气,他只是一次次地调整着,像是纠正一个小孩子一样,忽然,他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低声的笑了。
“伊万,我曾经听人说,人拳头的大小就是心脏的大小。”王耀说着,手指自然地划过伊万突起的指关节。
趁着王耀松手的空档,伊万趁机扔了笔,用他宽厚的飞行兵的手反握住了学生的干干净净的手,“那我的朋友,我的爱人,耀,你这样小的心脏又是怎么支撑着你的。”那双飞行员的粗糙的手实在是过于宽厚,王耀的拳头被紧紧包裹着,甚至没有一丝逃离的机会。
“这笔怎么能这样乱扔。”王耀刚要转身过去收好这长途跋涉历尽艰难来的宝贝,却被伊万的手死死拽住,一时间两人四目相对,王耀几乎整个人都倒在那个靠窗的长条桌上了。
看着那样一双眼睛,伊万竟有些忘情,他几乎是不顾一切的俯下身去,吻了王耀的额头、眼睛、鼻尖,最后这一个湿漉漉的温热的吻落在了王耀薄且灵巧的嘴唇上,又不免野性地在下唇内侧留下了几点殷红的血点。
至于说王耀的反应,伊万记不清了,他只记得自己当时双眼有些模糊地对上了王耀一双圆睁着的眼睛,在日记的页边,伊万用圆珠笔勾勒了一个模糊的侧脸,那脸上每一个五官都不清晰,可是凑在一起却是清晰的几乎刺眼。纸页之间夹着一张柔软的宣纸,那纸上仿佛画字似的正正方方的写了伊万两个字,在这个纸片的背面,是圈圈套圈圈的一行俄语的用铅笔写的小字,“第一次写中文,耀说这是我的名字。”
这字条放在七十几年后看未免有些过于好笑了,撕得破破烂烂的毛边,有些墨过于干的画字,加上泛黄的颜色,褶皱也在放进去那一瞬被压得成型了,不管怎么去轻轻扥它,都不能再抚平了。
后来那一天是怎么过去的,我们不得而知,只看到伊万在本子上认真的写着,后半夜,风已经刮了一回,窗户也响了几次了,双层玻璃里,一冬天的雾气和水汽存积在那,泛着些许类似伏特加倒在杯子里一样的光芒,窗外,时不时飞过去几只鸟,这是莫斯科的夜,那么静,连风声都被无限的放大了。伊万疑心自己心脏猛烈的跳动声是不是也被无限地放大,于是他转过头去看王耀,他似乎是睡着了,可是睡得并不安稳,王耀很少有过睡得安稳的时候,据王耀的朋友说,这是他自幼辗转,几下监狱留下的毛病,这些事,王耀很少提,或者说他很少很少会说起家里都发生过什么,在伊万这,王耀仍是一张白纸,即使是他们已经如此熟悉,即使是已经同屋而住半年之久。
第二天晚上的露天电影,学院组织的,伊万死皮赖脸地陪着笑地求王耀跟他一起去看,仍然春寒料峭的夜晚,风几乎要掀翻电影的幕布,这电影已经被苏联的孩子们看烂了,里面的台词几乎都能全文一字不落的背诵出来。比起电影,他们更享受的是这种难得的休闲的时间,这种可以自由的或坐或站在初春的草地上抬头仰望那一片自由的星空的感觉。夜黑的几乎像是一杯浓茶,里面茶梗似的星子闪耀着,这样的夜是不会让人感觉到困的,反而像是饮了浓茶一样清醒。
几个艺术学院的女孩子在放映机附近嬉笑着,她们的长辫子有时无意中甩到放映机上,那个瞬间,一小块屏幕就被遮得出现一片深灰的阴影,这些姑娘里,就有娜塔莉亚的身影,这样大胆又玩笑的时候,是缺不了她的,她正试着把从教堂偷拿出来的玻璃花窗的碎片挡在放映机的前面,于是屏幕上就又出现一片变了色的电影了。
“姑娘们,再这样玩我们看得就是彩色电影了。”后排,几个叉着腰围成圈抽烟的兵笑着把烟圈吐向天空,其中一个浅色头发的挑着眉有些轻浮地看着这群年轻的姑娘。
“同志们,请你们不要这样说。”靠边的座位中间,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来了,随后这个说话的人站起来了,走向这群人了,他站在这群人和娜塔莉亚中间,传统的民族式的头发随着狂风几乎遮住了他半张脸,这是托里斯,这是他不知道多少次替娜塔莉亚说话,托里斯个子并不算矮,年龄也并不小了,可是不知道因为什么,他总是显得有些气势不足,站在这群学员面前,他显得就有点过于弱势了。
等到托里斯回头看向娜塔莉亚,娜塔莉亚已经走开了,她和那群艺术学院的姑娘们站在一起,装作无意的用白俄语大声地说了一句,“谁要他帮忙啊。”
娜塔莉亚站在一群女孩子中间,她格外出众,高挑的个子,和她哥哥一样金色柔软的长发披散下来,可是此时托里斯只觉得这头发冷的像是冬日还未来得及冰封的河。
这些事,王耀大抵是没有注意的,和那些学员不同,他从来没看过这电影,就连这露天电影对他来说都是少见的,可是伊万却悄悄地回头注视着刚刚发生的一切,随后几近无声地叹息。
“伊万,你听这里说的多好。”伊万感觉到身边的人忽然用力地握了一下他的手,手心随即传来温热的触感,那双眼睛,像是深夜里的星光。“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王耀学着电影里卫兵的语气缓慢地说着,说到一半伊万的声音与他重叠交织,末了,两人相视一笑,“是啊,一切都会有的。”伊万重复着这一句,那一头金发随着他头的轻微晃动散乱的迎在风中。
“我倒不奢求那么多,燕儿总是写信,说要是能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就好了,我不这样想,我觉得现在这样就很好,如果能再发展一点就更好了。不过要是需要拿现在安全的生活来换,我宁可保持现状。”王耀说的认真,伊万并不忍心打断他的想法,哪有这么好的事呢。可是他又是完全理解王耀的,与他不同,王耀在经历战争的时候还是个孩子,是个彻彻底底未经世事的孩子,他在战争中成长,曾经有一次,王耀说他在战争的最后阶段个子窜了大概有十厘米,是真真正正的在战争里成长起来了。可是伊万呢,他的幼年在草原上,虽说不算太平,倒也没那么早地看到战争的屠戮,等他真正面对战争时,他已经是个心智成熟的所谓大人了。
于是伊万又紧紧地握了握王耀的手,那些他要说的而未出口的话,就这样被王耀感知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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