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战后一年一月十一日来信

秦澜,

要不要猜猜我现在在哪里给你写信呢?哼哼,我在火车上!我从医院里跑出来了,唔,不过,用跑这个字好像不太贴切,其实我是“逃”出来的。

上次看完你之后,大概是因为在外面喝了冷风,回去的路上我就一直咳个不停。不是有句话是这样说的嘛,人有三样东西无法隐藏,咳嗽,贫穷,和爱,我现在算是深切体会到了。

单说咳嗽,原来我其实是不信的,觉得不就是喉咙痒嘛,痒有什么不好忍的,咱们当兵的可是受过专业训练的。埋伏时敌军当前,连呼吸声都能压得几不可闻,痒、痛,这些岂不都是小意思?

但现在我才意识到,我之前的想法有多天真愚蠢。真正的咳嗽就像肺里装了个马达,它越转越快越转越快,势必要将肺里的所有空气都挤出去。用清筱姐的话说,我当时咳得“撕心裂肺,惊天动地”。

然后,我就悲催地咳出血来了。当时的第一感受其实是很爽的,把堵住肺的血咳出来,呼吸才能通畅。

但之后确实极不好受,肺里火烧火燎的,感觉身体里真的有一把柴在燃烧,给我的肺烧得灼痛,呛人的烟顺着气管往上走,直将我憋得要晕厥过去。

不过,你肯定想象不到,我当时居然笑出声了哈哈。现在我自己想来,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大概是因为当时清筱姐猛然变了脸色,实在是太好笑了。你是不知道,现在让清筱姐脸上有个表情有多难。

她每天都板着个脸,看着足足老了10岁。之前我甚至连撒娇、卖萌之类的招数都用上了,她都无动于衷,跟个机器人一样。

所以,能让清筱姐变脸,实在是可喜可贺的大功一件,哪怕她先是变得十分惊诧,然后脸色铁青。

不过遗憾的是,她后来又变得面无表情了。但这次的面无表情里,似乎带了些纠结。我知道她想说“就不该带你来陵园”,我也知道她想让我能再开心一点幸福一点。

清筱姐不知该如何对我,坦白讲,我自己也不知该如何过活。好矛盾啊秦澜,感觉你不在之后,一切都变了模样。打仗的时候,每天都靠幻想停战的世界支撑下去。

我当时连晚上做梦都是,和你在舒服的大床上抱着毛茸茸睡到自然醒,结果一睁眼好点的时候,看到的是棕绿色的帐篷底。

但大部分时间,无垠的宇宙直接在眼前铺陈开来,而身后则是泥泞潮湿的土壤,不时有虫蚁爬到身上,这反差的感觉当真不好受。

说起来我还从来没问过你,你是猫派还是狗派呢?战场上你担着一群战友的性命,我怕影响你,很多事情便都只是自己想想。不过我觉得,你一定是许沐风派!那我是狗派,就当你也是狗派好了。

其实我也很喜欢猫猫,小小一只又嗲又软又傲娇,运气好的话说不定会很亲人,要是不给摸的“逆子”也是很有个性的呢。不过比起猫猫,小狗给你的爱永远赤诚热烈,真的很难不心动。

但这都只是说说而已,我自己一个人活着都很艰难了,哪里有心情有能力再去照顾另外一个小生命呢?

寻常养宠人都恨不得把自己的寿命均给心爱的毛孩子们,这个问题在我这里却是反了过来。我只会担心,我随你而去后,它又该怎么办呢?所以还是不要开始为好,直接从源头解决问题。

话又说回来(澜,原谅我的思维如此跳跃。虽然在战场上没有伤到脑子,但可能因为病得久了药吃多了,终归还是有损智力。我现在总是集中不了精力,想一出是一出,说话做事都没有原来那么有条理了,但我知道你一定能看懂。),我当时的笑还有另一种原因。

你说,会不会我每咳一口血,都离你又近了一步,当我把体内的血咳尽时,我们就能见面了呢?

现在想想清筱姐应该是被我吓得不轻,先是撕心裂肺地咳了好一阵,然后咳出血来时居然笑了起来,边咳边笑,血都从指缝间溢了出来,顺着手背往下流。

这个画面确实有些诡异的惊悚,幸好清筱姐还尚存理智,没有把我当成神经病,她还宽宏大量地原谅了我咳出来的血把她车里弄脏了。

但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再回到医院的时候,清筱姐让我听她的认真配合治疗,我也心虚得不敢多说什么。

她觉得得把我肺上剩下的子弹碎片取出来,然后再把那些洞堵上才行。要我说,管它新肺旧肺,只要还能呼吸就是好肺,何必如此麻烦?

她总还是抱有一线希望,觉得有病就能治,治了就能好。从部队前线转到部队医院从医这么多年,这股子天真的执拗都没被磨灭,清筱姐大概也只剩下这点信念从未改变吧。

她前些日子还和我说,等我病好了,她就给上级写信推荐我。凭借我医学生的专业出身,和在部队里治病救人的功勋,一定能拿到陆军医院的职位,和她成为同事的。

我拒绝了,先不提我的病是否真的能好,继续当医生这件事对我来说是个不小的挑战。你可能会觉得,在部队里救人和在医院里救人能有什么区别?

说来你大概不信,现在的我已经丧失了治病救人的能力。当年进入医学院的时候,心中还真切地怀着救死扶伤的梦想。所以后来战事吃紧,部队到学校里征兵时,我也没有多想便报名参加了。

其实按现在的标准看,我是绝对不符合征兵的条件的。我的体重太轻了,达不到入伍的最低限制。但当时太缺人了,负责的军官见我其他方面都符合要求,便放放水让我也通过了。

我还记得新兵入队那天,你还嘲讽我瘦弱不堪来着,原话你怎么说的?“瞧你这干巴模样,是来当兵的吗?别等不到敌军来袭,战场上吹一阵风,就把你给刮跑了。”

我当时也是学生心态,傲得不行,觉得我被破格录用是军方看中我的才华。我作为医疗兵参军,就是来拯救你们这群老大粗的,不对我感激涕零就罢了,怎么还能嘲讽人呢?

于是我当即和你呛了起来,入伍第一天就和上官有来有回吵个不停的,我大概也是部队里的传奇谈资了。

不过,澜,你可千万不要觉得是我记仇,才把这些鸡零狗碎的事情记得那么清。后来我们两个但凡走在一起,战友们都要拿这件事嬉笑起哄,实在是想忘记都难。

上战场的头一年,我还坚定地认为自己是在救死扶伤,士兵们会真心实意地向我道谢,我觉得自己做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

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一样呢?我不太记得,也说不清楚。大概是有人求我不要救他,就让他这样在战场上腐烂死去的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我根本不是在救人,这是在延长他们的痛苦。

只要伤口被治好,他们就要继续上战场,不断受伤不断治好再不断受伤,直至死去再无力回天的那时为止。

我还记得有一次,我鼓励一位求生**极低的年轻战友,我说:“再坚持一下,活下去,只要活下去,就能回家见到父母亲人了!”

他听到我的话后,笑了一下。虽然因为太痛了,他的五官全都皱巴巴地挤在一起,脸上狰狞一片,但我还是确信他是笑了一下。我这辈子都无法忘记这个表情,像释怀,像无奈,但或许又只是觉得我天真得可笑。

他说:“许医生,我就是因为家人全都死了,才会出现在这里。你知道吗,一发炮弹下去,就把我的家给炸没了......”

我听了唯有沉默,不知该说什么是好,只能手上不停地给他处理伤口。战场上经常会药品短缺,想要止血就只能把手直接伸进肉里掐住血管。他痛得想嚎,但因为失血过多没什么力气,只能沙哑着嗓音弱弱地叫了两声。

有时我会恍惚觉得自己与其说是一位医生,不如说是一位厨师。在我面前的,不是一个个有感觉的会痛的人,而是一块块新鲜的流血的人肉。

我所要做的,不过就是修复那块肉,让它不再流血,让它裂口愈合。我和厨师的区别就是,厨师为了让肉不再流血,选择把血都放干净,我则是把血都堵回去。

所以,我已经完全失去了对医生身份的认同。与其困在医院里,不如利用我为数不多的时间,出去走走逛逛,捡拾一些和你有关的记忆。

呀,刚刚列车乘务员来报站,马上就要到了。我得收拾收拾准备下车了,这封信就只能先写到这里了,好多事情都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呢。

不过没有关系,出来后就没人管我了,我有大把的时间慢慢和你聊。依旧是那句,你能收到这封信的话,就来梦里看看我吧。

没有来得及解释为什么逃出来但确实逃出来了的许沐风,

战后一年一月一十一日

人有三样东西那句,网传出自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的《洛丽塔》,但我在这本书里没有找到,所以算是出自互联网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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