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
终于又来到了给你写信的时间,这已经成为了我每周最期待的事情。
在战场上的时候,我总觉得这个世界好吵,子弹划破空气的尖啸和射入肉中的闷响,炮火炸开时的爆鸣,或许还伴着墙体轰然倒地的声音。
这其中,最让人难以忘怀的,莫过于直升机低沉的旋翼声,我对它的恐惧已经深入骨髓。即便位于人声鼎沸的市集,我也会张皇地抬头望天,担心它会神不知鬼不觉地突然出现。
后来,我又觉得这个世界太安静了。闭上眼睛,我能分辨出微风吹散落叶的沙沙声响,还有傍晚鸟儿归巢时的啾鸣。但是,我听不到你的声音。
当然,这么说并不准确,毕竟你还是会出现在我的幻觉中的。只是那时的声音,像是从古旧的电话机中传来的一般,声线模糊,偶尔还带有失真的波动。
但写信时就刚刚好。笔尖触上纸面的那一刻,信纸仿佛无限延伸,形成了一个独特的世界。现实的一切映照在这个世界的四周,光怪陆离斑驳变幻。但只有你我能够进入这个世界,隔着时间与空间,我们在这里相会。
什么?你问我既然喜欢,为什么不天天写、时时写?除了和你带在一起,大概其他的喜欢都不长久。美味的食物顿顿吃,过不了多久便要厌了。所以还是保持些距离感为好,一周一次就正好,你觉得呢?
说回正题,上次写到哪儿了来着?哦我想起来了,我还没给你解释为什么从医院逃出来了,但你要不要先猜猜我现在在哪儿呢?三、二、一......好吧,不说话就按猜错了算。锵锵!想不到吧,我正坐在你家屋里!
给你写的第一封信,我让你常来梦中看看我。可不知是因为你没收到,还是什么其他原因,我一次也没梦到过你,梦中依然空荡荡、黑漆漆。
前些天我在医院呆得太无聊了,感觉身上都要长蘑菇了,便央小护士给我找了些闲书来。我在一本讲“灵魂观”的书里看到了一种观点,说是人死后,灵魂会回归其祖先居住地。
我思前想后,觉得还是很有道理的,我们不也有“落叶归根”的说法嘛?所以我判断,你可能已经回家了,那隔得这么远,我自然也就梦不到你了。
说干就干,我们都好久没回家了,正好也快过年了,回去看看有什么能帮衬的。我偷偷买了火车票,给清筱姐留了封信就跑了出来。
不过你不要担心,虽然离开得有些仓促,但药我都收拾好带上了。一天三顿饭,要吃六次药,饭前一小把,饭后一大把,光是药都带了半个行李箱,吃得我胃口全无。
回程的票暂时还没买,怎么着也要在家里过个年再走。而且我还没想好回去后,要怎么面对清筱姐的怒火。
感觉她可能会面无表情地直接命令小护士们把我绑上手术台,光是想想就心慌手抖,唉......只能祈祷清筱姐还能顾念几分昔日的战友情。
家里已经大变模样了,我刚下车时险些没认出来。火车站不再是之前破败的模样了,破碎玻璃上的弹孔被人用纸糊了起来,墙角干涸的血污也有擦除的痕迹,只是那血渍已在经年累月的沉淀之中渗入了墙体,残余的红痕如同附骨之疽一般在墙面上蜿蜒爬行。
从前你和我说,每每出了火车站,就会有一群人吆喝着围上来,只要找到不停喊着“东八乡!去东八乡!”的那位,坐上他的车就能一路直达家门口。
但这个方法现在好像已经不适用了呢,车站外是空荡荡的一片原野,连个人影都瞧不见。车站的售票员倒是没变,仍是那位长胡子老爷爷。他看起来已经适应了左腿的断肢,拄着拐杖朝我走来时,比原来要敏捷快速不少。
老爷爷没认出我,这倒也正常,毕竟我们上次是跟着大部队一起来的。那天那么多士兵,而且也只在这个车站停留了一小会儿,老爷爷大概也没有在意。
他问我:“小伙子,已经好久没人在这儿下车了,你是来干嘛的啊?”
他的声音听起来浑浊了不少,眼睛也快睁不开了,浑身上下都透出一股疲惫的沧桑。我回道:“哦,老先生,我想回东八乡,您知道怎么走吗?”
喂,你不许笑话我,不就是方向感不如你嘛?!这叫人无完人......哎呀,好吧好吧,我承认,我就是路痴,哼!
虽然这路已经走过一次了,但当时和你在一起,根本就用不着我操心,只要跟紧部队的行军方向就好。如今把我自己一人丢在这里,我真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幸好还有老爷爷在,他说,只要我一直往北走,走到一棵有两三个我那么粗的大树处,再一直往东走,跨过桥就到了。我还是很聪明的!他这么一说我就想起来了,拎着行李箱便上了路。
但是......真的好累啊......可能身体素质真的不如从前了,行军的时候随随便便就要连着走好几天,现在竟是几步路都累得喘不上气来了。
我还记得刚入伍时,我不习惯长时间的行军,第一天脚底板上便被磨得都是血泡。偏偏你那会儿嘴又跟淬了毒一般,一天到晚只会针对我,说什么“受不了就麻溜滚回家去”“战场可不是你这种乖宝宝想上就能上的”“懦弱成这样我能指望你救谁”。
其实后来我也想明白了,你那是不想让我往火坑里跳,趁着新兵还能回头的时候,能赶一个是一个。我身为医学生,即便不在前线当医疗兵,留在后方军医院也没人能指摘我什么。
所以小英他们入伍的时候,我也跟着你帮腔作势。小孩们怕啊,本是还在学校上学的年纪,却被煽动情绪带到了战场上。入伍前的豪情壮志,全都被子弹、炮火和碎尸毁了个一干二净。
还没搞清楚人究竟是什么,就要端起枪杀人了,他们怕是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每次看到小孩们拿着枪的手抖个不停,我就十分心痛。
战场上的每个人都是杀人犯,而战争本身就是那个最作恶多端的人。我们只有杀死了过去的自己,才能在这场屠戮游戏中获得苟延残喘的权利。即便战争结束,过去的我们也回不来了,他们永远死在了时光中。
战争后期入伍的,要么是小孩子,要么是老头子,很少会有我们那时候倔得不行的愣头青了。
不能明着劝,就随便说几句重话,有选择的基本都撤下来了。那批孩子里就剩了个小英,结果最后,小英就那样折在了战场上。
但当时我还不懂你的良苦用心,你但凡骂我一句我都觉得你是在挤兑我,瞧不起我。我真是被你气得想死,也不愿在你面前示弱,白天疼疯了也咬紧牙关,愣是一滴眼泪也没流。
可到了晚上,白天攒起来的那股子气性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且一直走路时还好,一旦停下来就感觉是有人在拿火烤着我的脚底板。
我痛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甚至想找把刀直接把脚剁了一了百了。我以为我已经哭得够小声了,周围一圈战友一个都没被我吵醒,也不知你隔了那么远,是怎么听到我这边的动静的?
可能顾忌着已经入了夜,说话不是很方便,你便没有开口。不得不说,你闭嘴的时候比白天要温柔多了......
你翻出一根绣花针来,我也不会用,拿着就要往脚上扎。你慌得一下子攥紧了我的手臂,把针夺走,划了根火柴在上面烤了烤,然后才重新递给我。
我当时也是疼极了,连最基本的消毒步骤都忘得一干二净。我拿着针在那儿划拉半天,都不知道该怎么下手,你大概是实在看不下去了,直接在我身边盘坐下来,把我的脚搁在了你的腿上。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你挑水泡的水平,勉强能和我精湛的医术持平。一针一个,痛觉还没传递到大脑,你居然都已经弄完了。
然后你又帮我上药包扎,行军路上药品供应不及,我就只让你涂了薄薄的一层。如此反复几天,直到我脚底板上结了一层厚厚的老茧,才算是彻底摆脱长途跋涉的痛苦。累还是累的,至少没那么疼了。
但我现在算是一朝回到解放前了哈哈,问题不在脚上,倒是出在了肺上。这可就难办了,脚上能起一层茧子护住嫩肉,我总不能把肺掏出来使劲在地上磨一磨,等磨出一层茧子后再塞回去吧。
我只能走几步就坐在路边歇歇,呼吸平稳后站起来再走几步,如此循环反复,堪称龟速。
哎呀,我听到云妹妹在楼下喊我吃饭了,我不能让她多等,今天就先写到这儿吧。没错哦,云妹妹留在了家里,下次再告诉你我们是怎么见的吧。
有点饿所以先去吃饭了的许沐风,
战后一年一月一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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