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的午后,太阳明亮,又不至于灼人,铺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庭院里的海棠树还没开花,只长了今年的新叶,绿莹莹地在微风里舒展。
一个悠闲的、无所事事、充满倦意的午后。
青鸾靠在躺椅上,本想看一会儿书,却抵挡不住漫卷而来的困意,在树下浅浅睡去,任由阳光将脸颊晒出一片薄红。
一道脚步匆匆而来,走到近前,又赶忙缓下去。
饶是如此,也惊醒了青鸾。
她睁开眼,琥珀色的眼瞳刹那间显露出动物一般的冷锐,又飞快恢复正常。
宫装的侍女上前,轻轻赶走歇在她身上的蝴蝶,轻声汇报:“姑娘,主子去句芒宫见阿萍大人了,等下就走。”
阿萍是詹河请来的丹师,“阿萍”两字一听就是毫无诚意的假名。但能跑到南荒来的仙门弟子,多少有点不可告人的秘密,詹河便也没有深究。
自青鸾苏醒以来已有七年之久,她从每日昏睡十个时辰的懵懂孩童,到如今一举一动形同常人,全靠阿萍尽心调养和教导。
于青鸾而言,阿萍比起老师,更像是姐姐。
七年来,宋拾玉待在鸣霄宫的时间并不多,詹河对外宣称他在闭关进境,其实他是奔波于仙门之中,为她寻救命灵药。
他昨日才回来,今日又去找阿萍拿丹方,还急匆匆地要走……
青鸾坐起身伸了个懒腰,想起宋拾玉每次见了她,都要说什么“假以时日必能痊愈”的虚话,忍不住觉得好笑。
就是再傻,她也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
更何况,她的情况,阿萍也从没隐瞒过。
“我知道了,你去休息吧。”青鸾又打了个呵欠,似乎是困到了极点,“既然他不来,我就回去睡了。”
侍女犹豫着想安慰她两句,却也不知从何说起,只得应声退下。
他们这些侍奉的人,从来都没看懂主子和这位姑娘到底是什么关系。
说关系匪浅,宋拾玉很少来看望她,每次见了面,也只是简单问候几句。
说关系平平,他又救她性命,为她四处奔波,为她将宫苑的银杏换做海棠树。
可能,冥主行事,就是这般与常人不同吧。
青鸾目送侍女离开,站起身来,抚平裙摆上压出的褶皱,却没有依言回房休息,而是转头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此时此刻,句芒宫中。
因为阿萍时时往树底下倒药渣,句芒宫的海棠树长得比其他地方都要好,这会儿已经绽放了满树粉白。
宋拾玉坐在如云似盖的海棠花下,面容也被染上娇俏的粉色。
阿萍心里念了句“人比花娇”,同时短暂地珍惜了下他还算愉悦的神色。
下一刻,她坐到宋拾玉对面,手腕一抖,写满了药草名的卷轴顿时从桌上一路铺到地面。
“还要去寻的灵药就是这些了。”
“……”
宋拾玉看着卷轴,欲言又止。
合作了这么久,阿萍一眼看出他想问什么:“这次可是我结合药修丹修两派经验,研究改进了两年的丹方!”
宋拾玉只得点了点头,收起卷轴:“她最近好些了吗?”
“还是老样子,没什么进展。”阿萍语气沉了沉,“身体的亏虚是补足了,但经脉中的火毒还是无法根除。有火毒就不能修行,不能修行,识海就会恢复得很慢。以目前的状况,靠外力重塑识海还需五十年,而她,至多还能活八年。”
不止如此,她还没说出口的是:不能修行,还无法排除丹毒。丹毒积累在身体里,不出两年,青鸾就会被彻底拖垮,用秘法吊一吊命,还能再拖三年,只是到了后期,已是生不如死。
宋拾玉眉头紧锁,垂眸不语。
阿萍看他似乎是听进去了,再一次劝道:“还是想办法帮她恢复记忆吧,若她能想起当时受伤的始末,找到伤她的人,尽早拔除火毒,事情要容易许多。”
宋拾玉沉吟良久,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起身道:“青鸾交给你,我走了。”
说完便越过她径直离开。
阿萍气得咬牙,忍了又忍,终究是忍不住,对着他的背影喊:“若是你折在秘境,她就只能在这里等死,不如让她知道过去,她至少还能自救!”
那沉黑的衣摆在垂花门前顿了顿,而后平静地跨了过去。
阿萍朝他的背影挥了挥拳头,不知想起什么,又消了气,得意地轻哼一声。
*
詹河套好马车,同几个相熟的兄弟扯了会儿闲篇,就见宋拾玉面色阴沉地过来了。
他赶紧挥散众人,闪到马车前站好。
宋拾玉警告地看了他一眼,登上马车。
詹河摸摸鼻子,却见宋拾玉一掀起车帘,整个人就一动不动,保持着弯腰的姿势僵在了原地。
一股冷意顺着他的背脊蔓延。
他记得他检查过车厢的,难道刚才闲聊的时候,有什么东西钻进去了?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这么倒霉吧!
这边詹河冷汗直冒,那边宋拾玉终于回过神来,让詹河稍等,便弯腰钻进车厢,蹲在那团形迹可疑的东西旁,阴恻恻地问:“好玩吗?”
那团东西动了动,象牙黄的绸布下显出十指的痕迹,两只手交错着将绸布拽下来,露出一张表情无辜的脸。
是青鸾。
因为被布匹擦过,她发丝乱糟糟地贴在脸上,一双琥珀色的眼睛自下而上望人,显得格外圆顿无辜,又在眼尾牵出一隙上扬的弧度,透出隐秘的狡黠来。
自醒来后,她已经在鸣霄宫生活了七年。最开始什么也不懂,连药也不会吃,全靠阿萍一点一点的教。现在常识是学会了,却也练就了装乖讨巧的本事,即便不常见到宋拾玉,也知道什么模样能拿捏住他。
可宋拾玉不愿在这件事上让步,任青鸾的表情如何可怜,他只冷冷地将她盯着,顺便也看一看她的气色如何。
冬日里不常活动,一段时间没见,青鸾的脸颊圆润了许多,唇色绯红,被她紧张地抿住,才泛出一丝白来。
比起刚苏醒时的形销骨立,此时她的身体真是养好了。
看出这一点,宋拾玉心中稍定,让开身子:“下去。”
青鸾对此早有预料,她不仅没有下去,还忽然抬手,挥出一道璀光攻向他。
这一击不过金丹修为,宋拾玉久经战场,单手掐诀,轻松便将它化去。
但他还是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青鸾挽起袖子,露出手腕上颜色形状各异的七八个镯子,介绍道:“阿萍姐姐给我做的法器,不需要多少真元就能催动,这下我不会拖你后腿了。”
火毒如附骨之疽,难以根除,一旦她运转真元就会灼烧经脉,所以她无法正常修行,可她境界高,这具身体能自然吸引进来天地灵气,储存在经脉之中。
因此,阿萍给她特别研制了这种法器,里面的术法都是提前储存好的,青鸾只需要消耗一点点真元催动就行。
这样做只会有一点轻微的痛感,也不至于对经脉造成损伤。
“……”宋拾玉扭头探出马车,咬牙切齿道,“你找来的那个阿萍,可真是太能干了!”
詹河一头雾水,但噤若寒蝉。
青鸾已经坐到了座板上,正仔仔细细地将绸布叠起来。
见宋拾玉重新进来,便轻快地问:“可以走了吗?”
他摇头:“这一次还是太危险了,下次再带你吧。”
青鸾先将叠得方方正正的绸布放在腿上,才看着他,目光平静地问:“下一次是什么时候?”
不等他回答,她又说:“我可能要死了,死之前,我想知道我是谁。”
宋拾玉慢慢收了敷衍的表情。
“阿萍跟你说的?”
“不需要她说,我能感觉到的。”青鸾的语气里不带一点情绪,却悄悄揉皱了叠好的绸布,“这是我的性命,我不能总在这里,等着你来救我。”
她这样推心置腹,宋拾玉也只能说实话:“如果回北边去,那个差点杀了你的人,可能还会再来杀你。”
青鸾第一次知道还有这种可能,她惊讶地张了张嘴,又很快接受了。
“那到时候,我拦住他,你快点逃。”
说完觉得有些不自量力,又忍不住抿出一个笑。
宋拾玉本来想说:不是的,他不是怕遇到那个人,他是怕她再死在那人手里。
她这一笑,他就知道,她听懂了。
但她不怕。
行吧,宋拾玉想,如果真的被那人找到,他就第一时间带着她逃去君阁。
那群使剑的既正直又喜欢打架,不会坐视不理。
*
马车行驶起来,青鸾才想起来问此行的目的地。
宋拾玉情绪不高,靠着车壁闭目养神,听见她问,眼也不睁:“把你送去卖了。”
“嘁。”
他不肯说,青鸾就自娱自乐,将侧壁的帘子轻轻掀起一角,看外面车水马龙的街道。
宋拾玉从不允许她出内宫,这还是她第一次看见鸣霄城里的景象。
妖马走得很快,街道上的人影也似残影一般一晃而过,只能勉强看见一些奇装异服的人,还有人带着许多没见过的妖兽,扯着嗓子吆喝着什么。
道旁的房屋不似宫城里一般规制统一,各有各的风格,青鸾甚至看见一座巨树一般的房屋,忍不住瞪大眼睛,发出无声的惊叹。
一隙阳光透进马车内,劈在宋拾玉脸上,透过薄薄的眼皮留下一道刺眼的血红,还随着马车摇晃而左右晃动。
他无语地睁开眼,正要叫青鸾坐好,一睁眼看见她贴在帘子边上,眼睛一亮又一亮,活像是乡下人进了城。
宋拾玉顿时熄了火,自己换了个姿势,靠在车壁上看她。
那天骗她给自己取名之后,宋拾玉就后悔了。这七年来,他一直在外,要么给她找药,要么去找其他冥主或妖族的麻烦,很少同她相处。
他怕某天她想起一切,然后对他拔剑相向。
即便他认为自己从未做错过什么,但他现在是鸣霄主,是魔修的头领。
而云鸢此生,最恨魔修。
恨魔修拿她的亲族炼药,恨魔修屠戮她的同袍。
回到仙门地界,看到熟悉的一切,她会想起来什么吗?宋拾玉不能肯定,所以直到现在,他都在考虑把她打晕丢回去的可能性。
青鸾忽然拧起眉,疑惑地问:“我们要去山里?”
宋拾玉正要答话,车身陡然停下。
詹河说:“到地方了。”
不待宋拾玉说一句话,青鸾已经迫不及待地冲了出去。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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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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