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昏黄,有如日暮,长风呼啸,沙尘扑面。
一条长河奔流在荒芜的黄土之上,蜿蜒朝着远处沙雾中的巨大山影而去。
仔细一看,那些层层叠叠的山影,却似一个个如山岳般高耸的人影。日月盈昃,他们只是沉默地伫立。
青鸾往宋拾玉身后缩了缩。
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叠峦翠嶂的裂隙之中穿过,居然会来到这么一个莽荒之地,更别提外面此时正是晴日当空,里面却飞沙走石,不见一丝天光,浑然两方世界。
宋拾玉瞥她一眼,颇有点看好戏的心情:“现在害怕也回不去了。”
青鸾顺着他的话回头,身后不知何时也成了漫无边际的荒原,运极目力看去,只有影影绰绰的山影——大概是山影吧。
她浅浅地抽了口气,期期艾艾地拽住宋拾玉的袖角。
“这是什么地方?”
“不知道,有人管它叫冥界。”
宋拾玉将袖子从她手中扯出来,青鸾抿了抿唇,伸手想再去抓,却迎上了他扣来的手掌。
她疑惑地顿住。
宋拾玉将她的手指捋开,牢牢牵在手里,才继续往前走。
“正道自称仙门,相对的,最初的魔修都是仙门弟子转投魔道,无异于投胎重生,就拟了冥主这个称呼。”
青鸾的注意力顿时被他讲的内容吸引,赶忙问起上一句:“冥界?阿萍说,人死了就是死了,没有冥界。”
“没错,这里不是传说中的冥界,只是有人用‘冥界’称呼这里。”宋拾玉四处张望着,想要分辨出一个方向,“总之,对于魔修来说,冥界就像仙界一样重要。”
青鸾敷衍地点着头,她向来不爱听这些,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便直接问:“我们来冥界做什么?”
“仙魔战线的事,你知道吧?”
那必然是知道的。
最开始那一批魔修,都是仙门弟子转投魔道,所以最初有魔修的时候,两方在仙门辖区内混战厮杀。
但魔修毕竟数量稀少,很快落入下风,被仙门联手驱逐至南荒,这才逐渐建立了魔域七城。
南荒资源短缺,魔修也受不了,一直想要北上,仙魔两道数百年来冲突不断,在南北之间形成了一条横跨数万里的攻防线,两方称之为仙魔战线。
仙魔战线上有无数大能镇守,魔修几乎完全不可能越过战线进入仙门辖区。
之所以说“几乎完全不可能”,是因为偶尔还是有人能做到的。
比如宋拾玉。
于他而言,往返于仙门和魔域之间,几乎是家常便饭。
“这里是独立于修真界之外的一方空间,它有很多个出入口,有的在魔域,有的在仙门,只要能找到,就能越过战线,到仙门的地盘去。”
青鸾若有所悟,又觉得奇怪:“那仙魔战线岂不是没有用了?”
“当然有用,首先,没有得到认可的人,是无法进入冥界的。”
可我不就进来了?
青鸾不太信,追问道:“什么样是得到认可的人?”
宋拾玉却因为她这句话停住。
他转过头来看着她,忽然笑了一下,说:
“死人。”
*
冥界没有什么标志物,到处都是一模一样的荒原,一模一样的河流,和一模一样的山影,走在其中极其容易迷失方向。
更不要提找到正确安全的出口。
如果找错了出口,一出门就踏入哪个仙门腹地,被一堆长老们团团围住就糟糕了。
宋拾玉作为冥界常客,全靠自己做的记号。
这里不能用术法,他找到标记物,用袖子拂去土地表面的黄沙。
里面隐约露出几个被磨损的符号。
青鸾站在他身侧,视线几次三番被奔流的河水吸引。
流淌在漫天黄沙里的河水,居然还是清澈干净的。
好想去玩一下……
盯着河水看了不知多久,青鸾忽然回神,她甩甩头,收回视线,想问问宋拾玉还有多久,一转头却看见他已经到前面去了。
……好歹喊一声哇。
青鸾赶紧小跑着追上去:“宋拾玉!”
宋拾玉回过头来,忽然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青鸾忙扑到他身边,手刚伸出去,又惊恐地缩了回来。
他的胸口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大洞,其他地方也几乎没有一块好肉,衣衫全然被血染成了深红,已经看不出本色。
她不知道要如何做,更不敢贸然触碰他,只能慌乱地看向他。
这一眼看去,更是心慌不已。
宋拾玉的脸上已经全无人色,泪水在他眼里支离破碎,忍到眼中血丝遍布也没有让它流下来。
“为什么不来找我?”
“我、我来了啊。”青鸾从没见过这样的宋拾玉,她翻动满腕细镯,却没有一个能救他的法术。
“我等了很久很久,你都不曾来找过我。”他呢喃着,眼中浓郁的失望逐渐尖锐,“星罗门不要我,你也把我扔了。”
他一直说让人听不懂的话,青鸾简直头大如斗:“你别伤心,我没有丢下你。我要如何救你?”
“你骗我,你说不会让我一个人的。”宋拾玉的声音越发颤抖,那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从眼角滑脱,却在坠下的那一刻化为血泪。
他说:“现在我要一个人死去了。”
他还说:“云鸢,是你负我。”
青鸾的心口如被巨锤砸中,骤然泛起闷痛,她僵在原地,怔怔地想。
云鸢……是谁?
宋拾玉的呼吸逐渐微弱下去,青鸾毫无办法,她只能伸出手,想着至少为他擦干眼角的血泪。
“青鸾!”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大喝,伸出去的手被用力抓住,冰冷的河水从四面八方灌来,青鸾的后背猛地撞上一个胸膛,然后被带着向岸边涉去。
水位渐低,青鸾的眼睛终于能够睁开,此时她的眼前哪里还有什么重伤垂死的宋拾玉,只有一条宽阔的河流,奔涌着流向冥界尽头,而河流尽处,是山一般的巨大人影。
那影子闭目垂首,却似射出一道淡漠的目光注视着他们。
如注视着地上的草木。
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被宋拾玉扔到岸上,青鸾坐了好一会儿才从蚀骨寒冷中缓过劲来。
入水一趟出来,她和宋拾玉身上的衣服居然还是干的。
“还好吗?”
宋拾玉握着她的手,暖意从他掌心传递到她的指尖。
青鸾盯着他的脸微微出神。
眼前这个才是她熟悉的宋拾玉,刚才那个……
青鸾深吸一口气,问:“我怎么会跑到河里?”
“这里会有一些游荡的……可以说是残念吧,你被它们蛊住了。”宋拾玉转头看向身后的长河,“这河水不能久待,里面都是怨魂,待得太久,就真的死了。”
然后成为河流的养料。
残念。
青鸾想起宋拾玉说过的话。
得到认可的都是死人。
她之前伤得那样重,到现在都没有好,也算是死过一次了。
既然宋拾玉也得到了认可,那么他也曾伤得那么重吗?
就像刚才的残念一样。
残念说的那些话,她看到的那行血泪,又是不是当时发生过的事情呢?
见她久久出神,宋拾玉问起来:“你刚才看到了什么?”
青鸾眼前闪过残影那绝望的眼神,她犹豫了一下,说:“我看到你抛下我走了,追了很久,快追上时,就被你拉回来了……”
“……确实难以分辨。”宋拾玉叹气,“别松开我的手了。”
青鸾连连点头。
她再也不想看到将死的宋拾玉了。
这里实在诡异,青鸾再不敢掉以轻心,宋拾玉也谨慎许多。
冥界广袤无垠,无昼无夜,完全无法计算时间,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看了多少个标记,宋拾玉忽然指着斜前方示意青鸾去看。
在漫天的黄沙之中有一处地方,出现了不同寻常的波动。
像是火焰的热意蒸腾着空气,视线所及,光线有不自然的扭曲。
若是没有指示,一直走在重复的风景中,恐怕完全注意不到这里。
“从这里出去,是观澜洞管辖的延州城。”
宋拾玉在那波动前停下来,没有急着出去,而是拿出了一瓶丹药。
“观澜洞是新崛起的仙门。”青鸾回忆着阿萍教导她的知识,“擅使……乐器和暗器。”
“为防被仇家认出来,要做一些伪装。”
宋拾玉倒出一颗丹药,示范着吞下去,眼睛一闭一睁,面皮如水纹一般波动一阵,待平息下来,便换了一副面孔,原本张扬锐利的眉眼软化不少,变得温厚起来。
青鸾学着他的样子,也吃了一颗。
“闭上眼睛,想象你想变成的模样。”
青鸾依言闭眼,再睁开时,面容变换成了鸣霄宫中照顾她起居的侍女模样。
侍女一双不怒自威的凤眼,形貌冷清,不笑时看得人心生畏惧,往往青鸾不配合时,她一眼扫过去,比阿萍劝一百句都有用。
青鸾变完脸,新奇地掏出一面小镜子左看右看,自觉满意,便仰首对宋拾玉笑起来:“怎么样?”
可能是因为认得这张脸的原主人,宋拾玉看着颇觉怪异,但他也不好出言打击,便含混地嗯了一声。
准备妥当,两人踏入那方扭曲的空间。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从南荒的山峦中走入冥界时,青鸾没有一丝感觉,只觉得眼前一暗再一亮就到了。
此时知道这一步踏出去又会抵达另一方世界,她便格外凝神注意,果然在暗下来的那一瞬感受到,有什么东西微风一样吹过她的身体。
眼前骤然亮了起来。
甚至有些……刺目了?
不对,那是剑光!
电光石火之间,宋拾玉将青鸾拉到身后,召出一面盾形法器挡在他们面前,灼目的剑光劈在法器上,一声嗤响后消弭无踪。
踉跄两步稳住身形,青鸾仓皇抬头,却见无数的目光汇聚在了他们身上。
人群有一瞬的静谧,而后陡然喧嚷起来。
阁顶灵灯亮如金乌,照亮了宽敞的屋宇,也几乎把青鸾的汗都照出来了。
她微微扭头看向宋拾玉。
却见他环顾四周,脸上是没藏住的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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