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中午,医生检查后说辉辉情况稳定,可以回家了。他抱着头上还缠着纱布的辉辉,我默默跟在一旁,三人之间的气氛因为昨夜那个意外的拥抱,显得有些微妙而不自然。
推开家门,迎接我们的不是关切和热饭热菜,而是一股空调的冷气和电视节目的嘈杂声。
十二岁的悠悠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小吊带和短裤,蜷在沙发里,眼睛盯着动画片,手里还捏着半包吃剩的饼干。茶几上放着空薯片袋和喝了一半的酸奶瓶。
他看到这一幕,眉头立刻锁紧了,白天在医院里那点短暂的、近乎温柔的神情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悠悠!跟你说了多少次,空调开这么低穿这么少要感冒的!”他的声音带着一夜未眠的疲惫和显而易见的火气,“中午就吃这个?正餐不吃吃这些垃圾食品?”
悠悠被吓了一跳,撇撇嘴,不服气地顶了一句:“又没人做饭,我饿了嘛!”
就在这时,婆婆从她的房间里走了出来,身上已经换好了一套精致的连衣裙,脸上还带着淡妆,手里拿着小巧的手提包,显然是要出门。
他目光扫过女儿,再定格在母亲这一身打扮上,脸色瞬间沉得能滴出水来。
“妈。”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像绷紧的弦,“辉辉刚在医院缝完针回来,悠悠中午没人管饭,你就穿成这样要出去?”
婆婆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随即解释道:“我……我约了舞蹈队的老姐妹排练,下午要去演出场地彩排,马上要演出了,这都快迟到了……”
他没再说话,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然后,毫无预兆地,他猛地抓起茶几上那个装着苹果和橙子的玻璃水果盘,狠狠地掼在了地上!
“砰——!”的一声巨响!
晶莹的玻璃碎片和水果四散飞溅,吓得悠悠尖叫一声,缩进了沙发里。辉辉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惊得在他怀里一抖,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婆婆僵在原地,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看也没看满地狼藉,抱着哭泣的辉辉,转身就大步走进了主卧,“嘭”地一声甩上了门。那声巨响,比摔碎的水果盘更沉重地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我站在原地,看着一地的碎片和滚落的水果,心也跟着沉了下去。昨夜那一点点虚幻的暖意,在这一地狼藉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和不真实。
我深吸一口气,先走到沙发边,关掉了嘈杂的电视,拿起旁边的薄毯给还在发抖的悠悠披上。
我环顾四周,家里静悄悄的,公公果然又不在,大概又是去了哪个牌友家。这个家,在孩子受伤需要照顾的时候,竟然连一口热饭都成了奢望。
“妈妈给你点外卖,想吃什么?”我拿出手机,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
悠悠红着眼睛,小声说:“……披萨。”
“好。”我熟练地操作着外卖软件,下单,付款。
做完这一切,我拉着悠悠回了她的房间,避开客厅那一片刺目的狼藉。看着女儿默默地啃着披萨,我心里一片冰凉。
这个家,仿佛只要一点意外,就能轻易揭开表面那层薄薄的、勉力维持的平静,露出内里早已千疮百孔的真相。而他失控的怒火,并未烧向问题的根源,只是将这裂痕,撕扯得更加鲜血淋漓。
安抚悠悠吃完披萨,看着她情绪慢慢平复,又去看了看在主卧似乎已经睡着的辉辉(他把他抱进去后就没再出来),我轻轻带上门,回到了那个属于我和辉辉的次卧。
房间里还残留着医院消毒水的淡淡气味。我坐在床沿,听着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噪音,目光没有焦点。客厅里那一地狼藉的碎片,仿佛也撒在了我的心上。
愤怒和委屈之后,一种更深的、冰冷的清醒,缓缓浮现。
是的,他有问题,婆婆有问题,这个家里的每个人都有问题。可在这场漫长的、令人窒息的婚姻里,我自己呢?我真的就全然无辜,只是一个受害者吗?
我忽然想起,我们之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连架都吵不起来了。
最初,也有过争执。为了婆婆不经我同意收拾我的东西,为了他永远站在他母亲那边,为了孩子的教育分歧……但每一次,当我试图据理力争,表达我的不满和需求时,得到的要么是他沉默的回避,要么是那句冰冷的“你莫意思?”,或者就是干脆更长时间的冷暴力。
于是,不知从何时起,我放弃了。
我放弃了沟通,放弃了表达我的愤怒和受伤。我把所有的情绪——委屈、不甘、孤独,都内化成了沉默和越来越厚的壁垒。我用倔强当作盾牌,用“自立”当作借口,实际上,是一种精神上的消极抵抗。我不再试图去解决我们之间的问题,只是默默地承受,然后,在心里一点点地给他,给这个家,扣上分数。
我把自己活成了这个家里的一个“正确”的符号:一个努力工作的员工,一个照顾孩子的母亲,一个不惹是生非的儿媳。我尽职尽责,却抽离了所有真实的情感。我甚至……放弃了去真正了解他。
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对他也的母亲变得如此冷漠的?在我忙于构建自己的心理防线,忙于应付工作和带孩子的琐碎时,是否也忽略了他身上发生的变化?他那些深夜的加班,那些越来越久的沉默,仅仅是因为对我和这个家的厌倦吗?还是……他也背负着我不知道的压力,陷入了某种我未曾察觉的困境?
我忽然意识到,在这段婚姻里,我太专注于自己的伤口,太执着于“远嫁”的付出和“高攀”的委屈,以至于我把自己框定在了一个悲情的位置上,却从未真正试图去看见他——这个法律上是我丈夫的男人,他内心究竟在经历什么。
我的“没错”,我的“倔强”,我的“不倾诉”,某种程度上,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冷漠和疏离?我筑起的墙,挡住了他的伤害,也隔绝了所有可能的、微弱的光芒。
昨夜医院里那个拥抱带来的短暂暖意,与今天中午他砸碎水果盘的失控怒火,形成了尖锐的对比。这极端的两面,是否才是他真实的、挣扎的状态?而我,是否因为长久地沉浸在自我的悲情叙事里,早已失去了理解和回应这种复杂性的能力?
这个认知让我感到一阵心悸。
婚姻走到这一步,绝非一人之过。他的冷漠和逃避是利刃,我的沉默和疏离,何尝不是缓慢冻结一切的霜寒?我们像两个笨拙的舞者,在黑暗里互相踩踏,都觉得自己是受伤更重的那一个,却从未试着去握住对方的手,寻找共同的节奏。
我看着镜子里那个眼角已有细纹、眼神里写满疲惫的女人。我远嫁至此,真的仅仅是为了一个“侯门深似海”的牢笼吗?最初,难道不是因为也曾有过心动和期许吗?
如今,牢笼或许存在,但扪心自问,我自己,是否也在不知不觉中,参与了这牢笼的构建?用我的沉默,我的倔强,我的不妥协,一块块地,垒高了那堵墙?
未来的路该怎么走,我依然迷茫。但我知道,如果我不先打破自己内心的那层冰,那么无论他是摔碎盘子还是关上心门,这个家,都只会继续寒冷下去。
反思,不是为了将过错揽到自己身上,而是为了看清这盘僵局里,自己究竟站在什么位置。 是为了打破那看似坚不可摧的、名为“受害者”的枷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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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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