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远渡

1923年,3月。

渡边号的甲板上,宫城靠着栏杆,海风徐徐吹乱了他额前的黑发。

面朝大海,头顶蓝天白云。

此刻他的内心正犹如这翱翔于广阔天际的海鸥,终究还是离开了自己的祖国,离开了上海。

宫城穿着一身青黑色中山装,戴着平顶的学生帽。

砰——

忽然有人撞了一下,宫城回头一个趔趄,帽子掉到了甲板上。

他还没来得及看那人长什么样,就听头顶传来一声嘹亮的嗓门:“对不起啊,你不要紧吧?”

宫城扶着栏杆,抬头。

一名打着姜色领带,棕色西装马甲和黄色格纹西装套装,个头出奇高的年轻人朝自己笑呵呵地露出洁白的牙齿。这人看上去比自己也大不了多少。

宫城意识到他应该是中国人,因为他说的是中文,没有口音,甚至字正腔圆。

“没有关系。”宫城说着弯下腰去捡帽子。

宫城这句“没关系”简直让屠苏阳心头为之一颤,一个男人怎么生了一副这样的嗓子?说不上来,让人听了心口上像有成千上万只蚂蚁爬过,痒痒的。

突然一个穷酸打扮的男孩冲上来捡起帽子,殷勤地拍了拍上面的灰抬头咧着嘴递给宫城。

“少爷,您的帽子。拿好!”男孩一手递给宫城,一手趁他接过帽子的档口扯了扯他衣服的下摆。

宫城下意识地往自己衣摆低头,却听那男孩笑道:“衣服翘了,我给你弄弄平。”说完,他用手指放在鼻子下擦了擦,发出“吸溜”的声音。

宫城爱干净,但是他的教养让他不会明显地暴露出对这类行为的厌恶。他礼貌而不失风度地扬了扬嘴角说了一句:“谢谢。”

“没,没事。我先走了啊,少爷!”男孩边说,边倒着走,还朝他挥手。

刚把帽子戴回头上,男孩就一溜烟跑得没影儿了。

“嘿,你是中国人呐?中国哪儿的?”

宫城这才发现,他居然还没走。

“你刚才既然用中文问我,不就是肯定我是中国人了吗?”宫城松开握着栏杆的手,作了个让让的手势,“我没必要告诉你。”

在这艘去日本的渡轮上,多半是日本人,当然也有一些洋人,中国人就显得凤毛麟角。但是尽管这样,他还是不愿与陌生人有太多接触,尤其是这种自来熟的,一上来就打探你底细。

“诶,别走啊……好不容易遇到一个老乡,就那么走了!”屠苏阳噘着嘴,遗憾之余又对这个长相白净,声音特别,说话不留情面的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宫城回到船舱,把手插进裤袋,发现钱包没了。

他震惊地呆了一秒,刚才只有那个人撞了他!

宫城火速回到甲板,那人早已不在原来的位置。他搜了一圈,在另一头发现了他。

宫城扳过他的肩膀,质问道:“交出来?”

“诶,是你啊?交……交什么?”屠苏阳见他脸上有愠色,但不明显。盛怒而不显,应该是他的教养让他按耐着不发作。要换成是他,估计直接把人按地上打了再说。

“我再说一遍,交出来——我、的、钱、包。”宫城一字一顿地说得清清楚楚,除非他是聋了或者傻了,再没更清楚的了。

屠苏阳肩膀往后一挣,摆脱他。

“喂,你的钱包找我干嘛?又不是我拿的?”

“刚才你撞了我,你……”宫城指着屠苏阳,突然脑子里闪过一个场景,震惊地盯着他。

屠苏阳的眼神一转,看来他们想到一块儿去了。

宫城说了句:“不好意思。”转身就走,被屠苏阳一把按住肩转回来。

“你干嘛?”

“既然是我跟你说话,害你被偷的钱包,我陪你一起去找!”屠苏阳咧开嘴,露出整齐的白牙。

宫城想,这人是多爱管闲事,还是真古道热肠?

不过急着抓小偷,他也就没多说什么。

两人找了个遍,却没找到之前那男孩。

刚看他样子,宫城还以为是哪个有钱人带的下人。现在看来,八成是偷渡的。

“现在到饭点了,我估计那家伙儿也饿了。”屠苏阳朝宫城递了个眼色。

宫城立马明白了,像这种偷渡客断然不敢去餐厅吃饭,那就只剩一个地方了。

“去厨房。”宫城道出了答案。

二人来到厨房,果然抓到了这只正在觅食的“老鼠”。

厨师长和员工纷纷围了上来,终于抓到了这只偷吃的“老鼠”,商量着把他交给船长让他靠岸后就把他扔下去。

“放开我,你们叽里咕噜说些什么?”男孩被人拎着领子提到了甲板上。

屠苏阳从他的衣服里摸出了一个棕色的真皮男士皮夹,男孩挣扎着抓住他的手狠狠地咬了一口。

“啊,你小子!属狗的啊!”屠苏阳叫骂。

“呜——汪汪!”男孩故意发出狗威吓之前鼻腔发出的呜呜声,学着狗吠冲屠苏阳叫了两声。

屠苏阳回头,将钱包还给宫城,“喂,看看!东西少没少?”

宫城打开钱包,检查了一下,钱没少。又从夹层里抽出了相片的一角,确定了照片没丢,赶紧塞了回去。

“东西没少。”

副船长来了,面对偷渡者他决定下面靠岸的时候就把他扔下去交给当地的警察局,这是通常的作法。

男孩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他看宫城能和他们交流,于是赶紧抱住宫城的大腿:“少爷,别把我交给他们。求求你了,到了日本再放我下来千万别把我……我给你当牛做马!”

宫城看也没看他一眼。

当船员准备把男孩带走先绑起来扔到船舱底去时,他终于开口了。

宫城用日语告诉他们——刚才这个男孩同意当他的下人,所以现在他要带他回去。

副船长表示如果他不介意这样处理他们也没意见,但要为男孩补票。宫城同意了,说现在就可以去办理。

“诶,我说我好不容易帮你抓到这小子,找回钱包。你就这么处置啊?”屠苏阳抱怨。

“是我们。”宫城纠正他,“谢谢,现在我要带他走了。不见!”

宫城向男孩伸手,“好了,跟我走吧!”

男孩一听,激动地拉起宫城的手。临走不忘朝屠苏阳做个鬼脸,“略略略!”

“嘿,你小子……”屠苏阳握住拳,脚下迈了一步,吓得他赶紧回头抱紧了宫城的胳膊。

屠苏阳一抹额头,忽然想起现在都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回到船舱,宫城让他坐到对面的床铺。

宫城走过去,俯身靠近去拿对床上的行礼。

男孩吓得赶紧抱住自己,一脸警惕,“你干嘛?”

“拿行李啊,不然晚上你怎么睡?”宫城说着,已经拿起了一袋行礼。转身放到了自己上面的床铺。

“我睡这儿?嘿嘿……睡这儿!”男孩摸了摸干净的床单和柔软的枕头,脸上笑呵呵的。

宫城从行礼里面拿出一盒黄桃罐头和一六角铁盒饼干放到桌上。

男孩一看,激动得抱起黄桃罐头仔细看着上面的品牌,“上海什么什么罐头……”

“上海泰丰罐头食品有限公司。”宫城说着从他手里拿过罐头。

男孩见状又抱起饼干盒子,“这我认得是饼干!”

嗞啦——

闻声抬头,宫城那边已经打开了罐头,里面黄澄澄的像是水果,泡在散发着甜味的糖水里。

他咽了咽口水。

见宫城将罐头放到了一边,不急着吃。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交出抱着的六角饼干盒。

男孩依依不舍地将饼干盒送了出去。

宫城打开饼干盒,把盖子放到自己跟前,接着拿出一块饼干朝他递了过去。

男孩惊讶得张着嘴看着他。

“我也没办法,过了饭点儿。只能吃这些垫垫,晚上再带你去吃饭。”

——我这敢情儿是遇到活菩萨了!

男孩难以置信地望着宫城,甚至憋得有些脸红。

“你要是不喜欢饼干,那有黄桃罐头。将就一下!”

宫城见他不接,以为饼干不对他胃口。

男孩反应过来,一把抓过宫城递来的饼干。结果太用力,饼干直接碎了掉地上。他赶紧蹲下捡起饼干,用手擦了擦就往嘴里塞。

“诶诶,掉了的就别要了。”宫城想从他手里拿走,大不了等下喂鱼。谁知他已经狼吞虎咽地咽了下去。

“掉了的,擦擦就能吃,别浪费!”

“和浪费没关系,脏的吃了万一拉肚子怎么办?这又是在船上,看个病都不方便。”

“拉肚子,茅坑跑几趟就行。谁还当个病啊?”男孩急着说话,不小心噎到了,用力捶着胸口。

宫城见状,赶紧拿起桌上的水杯,拿开盖在杯口的书。想找个什么给他倒点水,谁知他一把夺过水杯捧着就大喝起来。

宫城傻了眼,他爱干净。别人嘴碰过的,他嫌弃。

“唉呀——”男孩顺了一口气,放下水杯对宫城道:“你也是个文明人,吃饭的时候提什么茅厕?”

宫城惊呆了,还不是他自己提的茅厕。

懒得和他计较,宫城拿了一块饼干,把饼干盒放在桌上,“要吃自己拿。”

男孩一听,迫不及待地就伸手进去掏饼干。

“每次拿的时候只能拿一块,要吃,吃完了再拿。这是礼貌!就是你说的文明。”宫城纠正道。

他发现宫城吃东西的时候很斯文,吃完饼干,饼干屑全都掉在了饼干盒的铁皮盖子里。不像他,脚下全是饼干屑。

他装作不经意地用脚将地上的饼干屑往床底下靠了靠。

看到黄桃罐头,男孩伸手就要去拿,被宫城制止。“等下,别用手。”只见他从行礼里翻出一个长方形的铁皮饭盒,从里面拿出一只勺子和一双筷子。他把勺子用手帕擦了擦递给男孩,“用这个。”

虽然心里嘀咕着穷讲究,但面上还是笑呵呵地接过勺子挖起一块黄桃塞进了嘴里。

“好甜的罐头,上次吃还是有人上我家给我大姐提亲的时候。”男孩吞下一块黄桃。

宫城用筷子夹起一块黄桃,看着他狼吞虎咽的吃相,“那估计很久之前了吧?”

“也不久,就两年前。”

“有兄弟姐妹挺好的。”

见宫城难得和他聊了,男孩兴奋地打开了话匣子。

“我上面有三个姐姐,一个哥哥,我是老五。不过你别惦记了,我大姐、二姐都嫁人了,孩子都能吃两个大白馒头了,我离家前三姐也许了人家。”

宫城刚咬了一小口黄桃,差点没呛得咳出来,硬是憋了回去。“你这都哪跟哪儿啊?”他惦记他姐干什么,压根都不认识。

“噗哈哈,少爷。原来你也会……哈哈哈哈,我当你是个不会出岔的人呢?”男孩笑得前俯后仰。

“是人都会难免出岔纰漏,你看我出洋相,你很得意是不是?”宫城抬起眉眼,那眼神冷情中带着几分别扭。

宫城的声音很独特,低沉而微微沙哑,听上去有种说不清的味道。冷淡疏离,有些凌人但不盛气,像是那些大病初愈处于疗养阶段的人才会有的气虚不足的声音。

男孩赶紧咽下了嘴里的食物,“没没没,我是看少爷你那么斯文,比我这个……这双眼见过的女孩子还斯文,心里惊奇、嫉妒……说实话是有那么点乐儿!”他寻思着差点儿就说岔了。

他很会卖乖讨巧,把宫城哄得也忘了刚为什么事来着。

想问宫城为什么拿筷子吃,意识到他把唯一的勺子给了自己,可不得用筷子吗?对宫城的好感又多了一点。

“少爷,你是上海人吗?”

宫城抬起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轻轻“嗯”了一声。

“我就猜你是上海人,不然哪里来那么多上海的时兴玩意儿!”男孩继续道:“都说上海是个好地方,那里都是有钱人,还有洋人,叫十里洋场是真的吗?”

宫城看着他,淡淡地笑道:“好与不好旁人说的不算,要看你自己!”

“以后我有机会一定要去趟上海,少爷你还会回去吗?我到时顺便去看看少爷你!”男孩嚼着饼干,“对了,少爷你去日本的哪儿啊?”

宫城没回。

男孩自顾自地说:“我去横滨,我叔叔在那儿,我就是去投靠他的。我是偷跑出来的!”说着还满脸骄傲。

宫城有些诧异,他年纪也就十五、六岁从中国偷渡去日本,换成是他连想都不敢想。

享用完这顿宫城口中“将就”的午餐,男孩殷勤地帮着收拾。

宫城端着铁皮盖子起身,男孩好奇,“少爷,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喂鱼。”

男孩一把端过铁皮盖子,“少爷您坐着,我来!”

男孩来到甲板上,将铁皮盖子里的饼干屑投到海里,不忘用手指抹抹干净。回头就看到了之前逮住他的大块头。

“诶呦,是你小子啊?怎么不在船舱里陪着你家少爷,跑外头儿来了?”屠苏阳从口袋里拿出一盒大前门香烟,拣了一根叼在嘴里。

“我来替我家少爷……”话到一半忽然寻思,干嘛跟他说那么清楚。于是改口道:“关你什么事?”

屠苏阳一摸口袋,发现没带火。

男孩见状,算了,卖个人情。要不是他,自己也不会有幸遇到宫城。

“诺。”

“你哪来的打火机?”屠苏阳好奇,这小子嘴边毛都没长齐,倒先抽起烟来了?

这是他上船前从一个洋人那里顺来的,自是不好意思开口的。不耐烦地道:“你要不要,不要还我!”

“得儿,还挺识货!洋玩意儿。”屠苏阳点燃了烟,将打火机丢给他。

男孩一脸窘迫,尴尬地咽了咽口水,他这是看出来了是赃物。

“对了,你家少爷叫什么名儿?”屠苏阳对着海风吐了一口缥缈的烟圈。

“你打探我们少爷做什么?”男孩警惕起来。

“不过就是遇到老乡,独在异乡为异客。觉得亲切!”屠苏阳笑道,露出洁白的牙齿。

“你也是上海人?”

“哦,原来他是上海人!”屠苏阳坏笑道,一副奸计得逞的样子。

“你……你套我话儿?”男孩气得不再理他转身就走。

屠苏阳看着他被气跑的模样,埋头笑了笑,继续对着大海吞云吐雾。

他看到宫城坐在床铺边缘,两脚趴开,躬着身,手里拿着之前盖在杯口上的书认真地阅读着。

男孩小心翼翼地坐到对面的床铺,问道:“少爷,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你名字?你叫什么啊?”

宫城将视线从书本上抬起,“宫城,宫殿的宫,围城的城。”

“我叫伍酉冬。”男孩兴奋地介绍道,“我娘冬天酉时生的我,就起了这么个名儿。”

“哦。”宫城应了一声,继续低头看自己的书。

“宫少爷,你看的是什么书啊?”酉冬凑上前看了看。

“大仲马的《基督山伯爵》。”

“大……种马的鸡肚山伯姐?”酉冬连念都念不利落,“这又是马,又是鸡肚和梁山伯的姐姐,你们有钱人家都喜欢读这些奇奇怪怪的书吗?”

宫城眨巴着眼睛,撇过头忍不住笑了出来。

敢情儿是自己没读过书,被宫城笑话了。

“我看你认得几个字,但是认得不多?念了多久?”

“哪里念得起书啊,我是看那罐头和广告牌上的字认了那么几个。凡是能吃的字我都认得。”酉冬撇撇嘴,说着往床上一靠,窝起来,闭上了眼睛。

宫城一怔,也没有再继续说话,低头看他的书。

睡了个午觉醒来,酉冬伸了伸懒腰,发现自己的身上盖着一块毛毯。寻思着朝宫城的方向望了望。

只见宫城也睡着了,就连睡觉都那么斯文。宫城上身靠在枕上,手里的书反扣在腹部。他的腿很长,就这样斜着垂靠着床沿。

眼窝凹陷立体但不像那些洋人那么深,他的眉毛不像那些五大三粗的男人们凌乱杂生,颜色很淡。睫毛很长,不浓密但也不稀疏,刚刚好。鼻梁很挺,人中不明显,显得整个人有些稚嫩,唇色也浅。

紧绷的唇线似乎在睡着的那一刻得到了片刻的放松,不再绷得直直的。

酉冬心想,宫城要是个女的,估计早就嫁人孩子都生俩了。

他双手叠放在桌上,头靠着。寻思着宫城怎么就生得那么好看!心地也好。

准备去餐厅吃晚饭前,宫城拿了一套自己的衣服给酉冬。

“换上这个再去餐厅。”

“我穿这个挺好的,不用换。”酉冬连忙摇手。

“那帮人势利眼。”宫城解释了一句,见酉冬抱着衣服埋着头,眼神有些不安。宫城意识到他估计是怕羞。“我先去餐厅,你换好了自己过来。”说完,起身拉门走了。

酉冬见宫城走了,还不放心,开门确定他不在门外才锁上门,开始换衣服。

宫城已经在餐厅坐好了位置,酉冬一出现,他还以为自己看到了一只从海里刚打捞起来的海蜇。

宫城朝他招招手,酉冬兴奋地跑过去坐到他对面。

“宫少爷,你这衣服有点大。你那裤子太长了,我就没穿。”

“手伸过来。”

“诶。”酉冬把手伸过去,宫城熟练地帮他将袖子管挽上去。

“你这帽子怎么还戴着呢?”宫城一边帮他弄袖子一边问。“另一只。”

“人家跟班都带帽子,这叫有腔调。”酉冬把另一只手伸给宫城。

“别叫我少爷了,叫我宫城就行。”

“这怎么能行,现在我是你的跟班,就要叫你少爷。就算做戏也要做足!”酉冬咧嘴冲宫城一笑。

“那你戏还挺足。”宫城嘴角微扬。

整理完袖子,宫城忽然起身探向酉冬。

“宫少爷,你干嘛?”酉冬紧张地往座位后一缩。

“帮你翻翻领子,你想干嘛?”宫城回道。

“喔……我自己来就行,不麻烦宫少爷……”话还没说完,宫城修长的手指已经探入了颈项替他翻好了领子。

酉冬感觉他的手指凉凉的,很软。就像女人的手一样嫩。

宫城刚坐回位置,听背后传来一声,“诶呦,少爷和你的小跟班来吃饭呐?”

宫城听出了这个声音,回头看了他一眼,犹豫了一下,轻轻“嗯”了一声。

屠苏阳见宫城居然应了,于是厚着脸皮问:“介不介意我和你们一起用餐?”

酉冬察觉了宫城的脸色,很想说“介意”,但是宫城都没开口,他也不好意思撵人家走。

有时候,教养这种东西让人很难说出“不”这个词,但当屠苏阳坐下后,宫城后悔应该用自己的态度而不是教养让他滚。

宫城帮酉冬点了一份鳗鱼饭,给自己点了一份梅子茶汤泡饭。

屠苏阳点了一份豚骨拉面。

宫城和酉冬的先上了,二人便开动起来。

“哇啊,红烧肉!”酉冬看到白米饭上那方方正正的焦糖色肉片,误以为是红烧肉,夹起咬了一口发现不对,根本不是猪肉。

“你吃不惯?”

酉冬舔了舔嘴上的酱汁,略带失望,“我还以为是红烧肉呢!”

“这是鳗鱼,多吃鱼能变聪明,帮助长高。”

“哦,那我一定要吃完!”酉冬拼命地点了点头。

“敢情儿,你家少爷是嫌你太矮太笨,让你吃点鱼补补脑子,长长个子。”屠苏阳冲着酉冬笑着。

酉冬回瞪了他一眼。

说话间,屠苏阳的豚骨拉面也到了。

屠苏阳挑起面条翻了个身,在酉冬眼里把原本好看的浇头破坏简直暴殄天物。

屠苏阳吃着面,故意感叹道:“这面还没我们北平恭王府门前的炸酱面好吃。”

原来他是北平人,难怪长得那么高,那么壮。

宫城寻思,但脸上却面无表情地吃着茶汤泡饭。

“嘿,你是上海的?”

宫城一顿,抬起眼皮看着屠苏阳。他怎么知道的?随即瞥了一眼酉冬。

酉冬埋头吃饭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还真是上海的啊?没猜错!据说你们那儿喜欢吃泡饭配酱菜。”

“我们那儿有吃油条、豆浆、粢饭糕和……”宫城心想自己跟他说这么多干什么?

“和什么?你继续,我也想了解了解。”屠苏阳一脸兴奋地望着宫城。

“对啊,宫少爷,什么是粢饭糕?”一听到吃的酉冬就来劲儿了。

宫城刚想开口说“吃你的”,屠苏阳却来了一句,“原来你姓宫?全名叫什么?”

这人怎么这么会来事呢?

“我叫屠苏阳,屠格涅夫的屠,苏堤的苏,烈日骄阳的阳,就成天挂你头顶上那玩意儿!”

酉冬听着屠苏阳的介绍不禁仰起头望了望天花板。

“吃你的饭!”宫城瞄了一眼酉冬。

屠苏阳见他不愿搭理,也没了折儿。

“你看过《猎人笔记》?”宫城低声问道。

“看过,怎么你也喜欢?”屠苏阳终于找到了突破口。

“可惜看不懂,那是俄文。”宫城咽下了那咸口的梅子配的泡饭。

“也是,那你平时喜欢看什么书?”

“我吃好了。”宫城用餐巾擦了擦嘴,起身对酉冬道:“你吃完了,自己回来。”

“我……我也好了!”酉冬把最后一口饭拌着所剩不多的酱汁扒拉进嘴里,起身拍拍屠苏阳的肩膀,“让让。”

屠苏阳有些遗憾地起身让酉冬出去。

虽说有些不情愿就这么让他走了,但是自己还不至于舔着脸皮跟上去。屠苏阳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拉面,已经糊了。随便扒拉了两口,也就撤了。

夜里,酉冬来到了甲板上,看着一望无际的黑色海面。黑暗中粼粼的波光虽不及星星点灯那般明亮,却仿佛指引着一艘艘渡轮回家的路。

“你小子晚上不睡觉,来这儿看星星啊!”

酉冬回头,又是那个讨厌的家伙儿。

“我家少爷擦洗呢,我就跑出来了。”

“那你不得儿伺候着,还跑出来了。”屠苏阳叼了一根烟,这次他带了打火机。

一簇红色的火苗在海风中瑟瑟发抖,仿佛燃起了希望,但很快便熄灭了。

“我家少爷怕羞,不用我伺候。”

“想想也对。”屠苏阳吸了一口烟,那红色的星火瞬间向里蔓延倏地又变成了暗无星光的烟灰落进海里。

看他样子就是典型的南方人,腼腆。怪不得把小跟班丢了出来。

“你家少爷全名叫什么?”屠苏阳问道。

“不告诉你。”酉冬心想,万一他知道了以后找宫城麻烦呢。

“那你家少爷平时都喜欢看什么书?”

酉冬刚想回“关你什么事”,突然见屠苏阳拿出一张纸币。那双大眼睛盯着那钱咽了咽口水。

“等你上岸了,总要点路费吧!告诉我就给你。”

酉冬低头,眼珠转了一圈,经过思想斗争后道:“马鸡肚山和梁山伯的姐姐。”

“这是什么书?”屠苏阳一下听傻眼了。

“那是你看得书少,说话算话。”酉冬向屠苏阳伸手。

屠苏阳无奈地将钱给了他,这书名他都怀疑是不是个人写的了。

还想问点什么,酉冬却不见了。

酉冬回到船舱,宫城已经擦洗好了,换上了干净的衬衫。

刚才宫城脱了中山装,已经动手开始解衬衫了,幸好他跑得快。一想到这儿他就整张脸火辣辣的,仿佛宫城赤膊的样子就展露在他面前。

“我洗好了,你要洗洗吗?”

“我前天洗过脸了,我……不用……”酉冬紧张得说话结结巴巴。

宫城把一条干净的毛巾朝他怀里一扔,“以后睡觉前,都要洗干净了才能上床知道吗?”

宫城知道他怕羞,于是出了门去甲板。

临走前酉冬提醒,“别去前面,那个家伙儿在。”

宫城回头看了他一眼,闭了下眼睛:知道了。

有时候,事情就是那么凑巧。

屠苏阳觉得风大,刚要回船舱就碰到了正要出来的宫城。

屠苏阳一怔,宫城一愣。

“真是巧啊,睡不着出来走走?”屠苏阳笑嘻嘻地冲他咧嘴笑着。

“看你的样子是要回去,请!”宫城给他让路,作了个请的姿势。

“谁说我要回去了,我也正要出去走走。一起啊!”

谁料下一秒,他就被屠苏阳勾着肩。

“诶,你这人……”

几乎是硬生生拖到了甲板上。

到了栏杆,屠苏阳才松了手。

“我说大家都是中国人,你干嘛那么冷淡。看你对你那小跟班就挺好。萍水相逢,还拔刀相助。”

“我不喜欢跟不熟的人聊。”宫城冷漠地拒绝。

“多聊聊不就熟了呗!”

“我不想。”宫城说着靠着栏杆的手往旁边挪了一下。他闻到了屠苏阳身上有股淡淡的烟味,他不喜欢烟味,总觉得那味道冲,呛人。

“别啊,都是远在外的游子,一个人多孤单。”屠苏阳见状紧跟着靠了过来。

宫城又往旁边挪了一步,屠苏阳也跟着他一起动作。

“你干嘛?”

“我不干嘛,就是想跟你聊聊呗!”

“可我不想跟你聊!”宫城一字一顿说得清清楚楚。松开栏杆转身就要走,一甩手被屠苏阳抓个正着儿。

“你的手怎么这么凉?”屠苏阳关心。

宫城皱眉,用力甩开他。带着些怒意,回船舱。

他出来的时候没披那件中山装,就穿了一件衬衫。屠苏阳依旧穿着那套西装套装,他的手当然比他凉了。

接下去的几天,宫城变成了教书先生。因为酉冬在船舱里待不住,对着那些罐头认字便想跟宫城多认些字儿。

“以后我还可以给宫少爷你写信。”

为了这一信念,酉冬学得特别认真。拿出了吃饭光盘的劲儿。

很快那饼干盒上的“上海泰康罐头食品有限公司”,还有“盛泰昌糖果号”、“迈逻公司”等字样他都能默写下来。

“这本子都被我写成这样了,还怎么还你?”酉冬看着一页页被他爬满的铅笔字,皱起了眉头。

“送你了。”

“送我?”

“嗯,记得写上名字。别弄丢了!”宫城提醒。

“谢谢宫少爷。”酉冬高兴地翻到扉页,刚要提笔,突然顿住了。

“怎么了?”宫城看他咬着笔杆。

“可是,宫少爷……我还不会写自己的名字啊!”

宫城拿起钢笔,将本子转过来,嘴里念道:“冬天酉时生的,姓‘吴’对吧,口天吴?”

酉冬脑子一转,他认识这“天”字,他的姓不是那样写的。

“不对不对,不是那个吴!”他连连摆手。

险些落笔,宫城抬头看了他一眼。“那是哪个‘吴’?”

“我说不上来,但是在哪个寻常的东西上能看到……一时想不起来了。”

宫城翻了一页,寻思着或许是发音问题,于是写了一个“武”。

“是不是这个字?”

“不是不是!”酉冬一拍脑袋,突然想起来,“在钱上面,而且是那种纸币。”

宫城眯了眯眼睛,立刻猜到了那个字。

——伍。

“对对,就是这个字。”酉冬激动地叫起来。

“这个姓还挺少见的。”宫城眼角洋溢着笑意,他还是头一回儿遇到这个姓氏的人。

宫城替他将名字写到了扉页上。

宫城的字很秀气,小小的,就像女人写的。酉冬一个字可以抵他四个字。

“宫少爷,那你的名字是哪两个字啊?”

宫城在刚刚那个“伍”字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宫城。

“原来你的名字是这么个写法儿,真好看!”酉冬抬起那双大眼睛,发现由于自己趴在桌上去瞧,他和宫城近在咫尺。

船舱一个摇晃,酉冬直接撞上了宫城的额头。

“哇啊!”酉冬叫了一声连忙往后退。

宫城也被撞得退坐回了床边,紧紧皱着眉,低头揉着前额。

“宫少爷,你没事吧?”酉冬赶紧上前帮他查看,捧着他的头仔细地帮他吹着。

“你这是做什么?等下就没事了,吹又不管用。”宫城松开手,一抬眸和酉冬对视着。

酉冬的眼睛很大,而且很圆,睫毛很浓密。

酉冬和宫城对视了几秒,突然惊恐地推开。埋着头支支吾吾地说:“我妈就是这样的,小时候我们磕了碰了,我妈就这样帮我们吹,说吹吹就不疼了。”

“哼啊……哈哈哈!”

酉冬听到宫城在笑,疑惑地抬起涨红的脸。

宫城一想,也是那么回事儿。

“你的脸怎么那么红?”

“啊,一定是船舱里太热了。我去外面吹吹风。”酉冬立马转身,门却开不开。

宫城起身,整个人靠过来。

酉冬感觉他几乎快贴上自己了,门在宫城修长的手指下“嗞啦”一声开了。酉冬二话不说就冲了出去。

靠岸前一夜,酉冬终于记住了那本书的名字《基督山伯爵》。

“少爷你给我念念呗,你现在看的?让我也知道知道这段讲的什么。”酉冬坐起来,侧着身冲宫城笑道。

“原文是英文。”宫城靠着枕头躺在被窝里,手里翻着书朝酉冬望去。

“那你用我听得懂的给我说说呗!”酉冬满脸期待地盯着宫城。

宫城犹豫了片刻,于是道:“这段讲的是基督山伯爵遇到了当初的恋人梅尔塞苔丝,梅尔塞苔丝试探他承认自己的真实身份。”

“她怎么试探的?”

“她说‘阿拉伯有一种风俗,只要在同一个屋顶下分享过面包和盐,就成了永远的朋友’。”

“那基督山伯爵怎么说?”

“‘这我知道,夫人’……”

“夫人?那他的心上人已经嫁人了吗?”酉冬突然激动道。

“嗯,是和伯爵的仇人,他们生了一个儿子。”

酉冬爬了起来,坐直了,紧盯着宫城暗示他继续。

“但是我们是在法国而不是在阿拉伯,而在法国,永恒的友谊跟分享盐和面包的习俗同样罕见。”

……

“这爱情就此留在您心底……一个人只能真正爱一次……那您后来再没见过那姑娘吗?

公爵说,再没见过。”

听到这儿,酉冬的眼泪已经情不自禁地流了出来。

“你怎么了?”宫城见他哭了,有些慌张。

酉冬擦了擦眼泪,哽咽地问:“那,那个公爵原谅她了吗?”

宫城看了看下面的内容,然后回复道:“原谅了。”

酉冬哭得更伤心了。

宫城赶紧放下书,趿着鞋,蹲到了酉冬面前。捧起他的脸用拇指替他擦着眼泪,皱着眉笑道:“你怎么了,小说里的不能当真。”

“可是就像那戏文半真半假,像那刘备、张飞、关羽桃园三结义,还有贵妃醉酒。”

“你还知道这些?”宫城故作诧异。

“小时候,听那看过戏台子上的人说的。”酉冬抽泣声逐渐安稳下来。

宫城松了一口气,从口袋里掏出手帕给酉冬擦着。忽然意识到酉冬看着他,眼睛一动不动,甚至有些惊慌。

“你自己擦擦吧,别把眼泪鼻涕弄到枕头上了,睡得也不舒服。”宫城说完起身,朝着酉冬的头顶安慰似的揉了一把,转身回到了被窝里。

夜里,酉冬捏着宫城的手帕,总觉得上面带着一丝宫城身上的香味。

——清冽干爽的味道。

睡得很安稳。

船靠岸了。

宫城给了他一些足够去横滨的路费。

“宫少爷,这手帕脏了。我……”

“你留着吧,我还有。”

“那我以后可以来东京看……哦,我是说寄信!我如果想寄信给你……”

“可以。”

“那我寄哪里呢?”其实他一直想问的就是宫城在东京的地址。

“帝**校。”

“帝**校?”

“我在那里读书,你寄那里就行了。”宫城告诉他。

宫城提着行礼走了,酉冬站在岸边默默地拿下了帽子朝他挥手。

叔叔寄来信,母亲让识字的人念了。他说可以让一个娃儿过来投靠他,酉冬想去,但母亲不同意。于是自个儿偷偷剪了头发换了钱,但是根本不够买船票的。

如果不是遇到宫城,自己根本不可能来到日本去横滨投靠叔叔。

昨晚,酉冬做了一个梦。

梦见宫城变成了基督山伯爵,而自己就是梅尔塞苔丝。

“这爱情就此留在您心底……一个人只能真正爱一次……那您后来再没见过那姑娘吗?”

“再没见过。”

“我们会再见的,一定。”酉冬呢喃着。

宫城来到了帝**校,正当他准备去报道时,身后传来一个熟悉且讨厌的声音。

“嘿,宫少爷!”

宫城捏着军校地址的纸片瞬间皱出了一个指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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