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开门的是一名戴着圆形镜片,蓄着一缕山羊胡,额间布满川字纹,约45岁上下的中年男人。手里端着一个豁了口的白瓷茶杯。
“你找谁?”男人问。
“我想找今天《申报》外白渡桥浮尸报道的负责人,请问方便吗?”宫城彬彬有礼地询问。
“他刚好不在,要不您改天再来!”男人手里的茶杯抖了一下,正要关门。
砰!
宫城一手按住门板,盯着他。
“去世的是我朋友,我想问他一些事。”
“老梅头,那篇外白渡的凶案你说要不要继续追踪报道一下。”一个约莫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一副典型的记者打扮,用嘹亮的嗓门朝门口的男人喊道。
“小找死,忒侬刚过多少趟不要叫‘老梅头’,迟早要‘触霉头’额。(小子,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叫‘老梅头’,迟早要‘触霉头’的)”老梅头拍了下大腿,叹了口气。
看是瞒不过去了,“来来,您请里边坐。”老梅头无奈地向宫城做了个请的姿势。
老梅头探出身招手让小记者进来,坐在宫城旁边。
“就是他,现场拍照和写那篇报道的就是他。”
小记者突然激灵了一下,恐惧地盯着宫城。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我想问你这篇报道为什么会印刷照片?按理这并不是什么轰天动地的案子,根本没必要费这个力气。”
小记者瞥了一眼老梅头,见对方一个“说吧,别瞒了。人家都找上门了!”的眼神,于是舔了舔嘴唇坦白交代。
“那天我在现场拍照被轰走后,在报社楼下被一个男人威胁了,他说让我将今天浮尸的案子必须要给版面,而且要印上照片。要是不照做,就等着报社被烧。说完还塞了我两条红纸包的银元。”小记者抬眼看了一眼老梅头,“我当即就把这事告诉了老梅头,还有那钱也上交了。”
“他没撒谎,那照片印刷上报费时又费力,成本也高。又不是什么大案子,犯不着。那个男人又是威胁,还给了钱。当初那些大老板捧明星也做过这种买版面的事,见怪不怪,寻思着不能拿报社当赌注,毕竟大家靠着它吃饭啊!”老梅头说着呷了一口白瓷茶杯里的浓茶。
“这位先生,你那么在意。难道你认识那具尸体?”小记者试探着问。
老梅头“嗯哼”了一声,示意他不要多事。
宫城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而是继续问:“那个男人有什么特征,声音、外貌、举止……”
“他口音挺重,而且说不上来的口音,反正听着就很怪。身高不高,也就到我这儿。”小记者说着比划着自己的下巴。“单眼皮,小眼睛,看着有点凶。皮肤不算白,介于我和老梅头之间吧。牙齿不是很整齐。举止嘛……好像没什么特别的。”
他们一老一少,一黄一黑。但小记者显然是长年外出跑现场晒黑的,因为他撩起的袖子手臂明显的两种颜色。
“我明白了,谢谢你。”宫城起身向他点了下头。
“啊,对了。”小记者突然指着宫城激动地道:“那个人说完以后,他居然向我鞠躬。动作干脆利落,就像这样!”小记者说着向宫城演示了一下,双手贴近裤缝,直直地45°向宫城鞠躬。
宫城猛地一眨眼,想到了什么,但是仅仅是一瞬间。
“我当时吓了一跳,以为他反悔了要灭口还是做什么。”小记者说着惊魂未定地摸着胸口。
宫城走后,小记者冲着老梅头问道:“那人是谁?长得挺斯文的。和照片里那人什么关系?”
“我也不知道,但他说照片里那个是他朋友。”老梅头用手挡着脸小声道。
“难怪来找你梅头!”小记者笑道。
“侬个小巨,吾不寻侬事体,侬倒来寻吾霉头忒。(你个小子,我不找你事情,你倒来找我霉头)”
小记者趁他发火之前赶紧溜了出去。
宫城回到宫公馆,来到了花园。
他走进玻璃花棚,从角落的白色木栏里弯腰抱起了唐泰斯。
唐泰斯是一只垂耳兔。
第一只英国垂耳兔的原形是出现在非洲阿尔及尔,时间早在1800年代。
“据说好像是欧洲和英国的探险家从非洲一个叫阿尔及尔的地方带回的这个品种,经过选择性的育种。然后就有了这玩意儿。
本来托人带了两只,一公一母,好给你生一窝小兔子,不怕绝了后。可惜另一只半路死了。”
宫城依稀记得当初屠苏阳来上海看他,给他带来了唐泰斯,介绍着唐泰斯身世的点点滴滴。
“少爷,你回来了!”吴妈看到宫城回来了,打招呼。
“嗯。”宫城应了一声,“我带唐泰斯去房间。”说完埋头抱着唐泰斯就走。
“少爷,这糖丝啊刚吃完饭当心它乱拉。诶,少爷……”吴妈提醒,回头已然没了踪影。
当初宫城把唐泰斯带回来,吴妈还以为他哪里捡回来一只还没断奶的流浪狗。宫城说是朋友送的英国的兔子,她还不信,这兔子都是竖耳朵的,这耷拉耳朵的还是头回儿见。直到看到它的尾巴和牙,喂了些菜叶,她才信了。敢情儿这洋人的兔子长得和他们的兔子还不一样。
宫城给它起了个洋名儿,吴妈念不利索,干脆叫它糖丝得了,顺口。反正它那花斑颜色长得也像那洋人的太妃糖。
用吴妈有限的词汇形容唐泰斯的外表就是,底子是白得像牛奶,两个眼圈像那面包圈一样,垂下的耳朵就像两根放久的油条一个颜色,左耳朵耳尖有块白。花纹集中在屁股那儿,像幅水墨画似的。
说起这糖丝,吴妈就咋舌,“这外国的兔子就是金贵,连吃的草都是宫城给的什么苜蓿、大麦草的种子种起来的,还有饲料,连水也要喝凉白开每天一换。”
这玻璃房原本是太太养花的,在她看起来现在就是个兔窝和它囤饲料的地方。
宫城回到房间,就锁了门。
整个人顺着门板滑了下来坐在地上,埋头抱紧了怀里的唐泰斯。
他已经绷到了极限。
“你知道吗?他不在了!他不在了!屠苏阳不在了……唐泰斯。”宫城把脸深深地埋进唐泰斯毛茸茸的身体。
唐泰斯扭动着身体,从宫城的怀里跳到地板上。
宫城独自坐在地板上,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分一秒。他埋头坐了很久,抬起脸时,那张清秀的面孔流满了泥泞的泪水,依旧噙瞒泪水的双眸显得异常迷离。
他头靠在门板上,仰起脖子,张开嘴无声地抽噎着。
闭眼,一串泪沿着白皙的侧脸滑入颈项。
“嗯啊……别……屠苏阳,你……”宫城发出呓语。
湿哒哒地舔着他的耳廓,用力往耳洞里钻。
“宫城,别憋着。叫出来,我听着……”屠苏阳充满诱惑的声音在耳边回荡。
“你……给我……适可而止!”
终于,宫城忍不住叫了出来。
扑通!
唐泰斯从他的肩头跳到了另一边。
原来只是一场梦。
宫城扶着头从枕头上起来,看了一眼跳上床的唐泰斯。
“你怎么又跳到床上来了?”
宫城皱起了眉。
唐泰斯似乎意识到吵醒了宫城,为了避免责罚卖力地用前爪替宫城铺床单。
这个动作让他想起了唯一一次,屠苏阳来到他房间那次。事后,唐泰斯也是这般的殷勤。
宫城去洗了把脸,然后将唐泰斯抱回了它的兔窝。顺便跟吴妈说了一声。
毕竟现在它已经四斤了,估计是品种的原因它长着一张包子脸,身形也看着比寻常的兔子胖实不少。用吴妈的经验说就是,“这糖丝千万要看好了,跑出去过夜估计就难找回来了。”
“没火,去其他地方。去去!”
宫城寻声望去,看到看门的老李打发着一个戴着宽边黑帽,黑色西装皮鞋的男人。
宫城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敏感,上前问老李,“刚才那人谁啊?”
“哦,一个借火儿的。也不看看这里是哪里?我已经打发了。”老李说着朝门口甩手。
宫城眯起眼睛,“哦”了一声,转身回屋。
回到房间,他站在窗前,躲在帘子后面观察着门口。那个老李口中借火的男人根本没有走远,他躲在一处蹲点。
“我要找你,你倒是自己找上门了!”宫城暗想。
既然对方跟踪他,想必是要对付他。现在是下午三点,那么索性等晚上天黑了,他就给那个男人创造一个机会。
差不多7点半的样子,天彻底黑了。
宫城下了楼。
“吴妈,我出去走走,太晚你就睡吧,不用等我。”
宫城说着形色匆匆地出了门。
拐进夜深人寂的小巷,黑衣男子紧随其后。
宫城见四下无人,时机也差不多了。蹲下身假装系鞋带。
脚步声越来越近,宫城侧目盯着路灯下地面晃动的黑影逐渐靠近。
“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
宫城定睛一看,“是你?”
方谬天被他突然起身,一个过肩摔摔趴在地,四脚朝天。
“你看着娘们兮兮,力气不小啊倒儿?”方谬天扶着后脑勺,嘴里骂骂咧咧,“艹!”
宫城看了方谬天一眼,也不管他。随即张望着那个黑衣男人的踪影。
果然,路灯下拐角处的黑影倏地一下跑开了。
宫城撒腿赶紧追了上去。
“宫城,你小子!”方谬天赶紧爬起来,揉着腰也追了上去。
追到百乐宫门口,宫城看到他进了舞池。
“嗯,先生。这里不穿正装不能进。”两个身材魁梧的保安拦住了宫城的去路。
宫城见状只能看着里面的歌舞升平,灯光流转,在门口握着拳干着急。
“看不出,你小子体力不错啊!”方谬天追了上来,一手搭住宫城的肩膀。
宫城嫌弃地睨了他一眼,方谬天识趣地将手指一根一根地从他削瘦的肩膀上拿下来。
“怎么,你在追什么人?”
宫城看了他一眼,不回。
“我有办法带你进去,看着!”方谬天在宫城将信将疑的目光下走到保安跟前儿,道:“你们廖诗诗小姐在不在?告诉她我方谬天来了。”
“找诗诗小姐的人多了去了,再说今天她休息。”保安一脸凶相地道。
“那,那钱昧呢?他不会也休息吧?让他出来见我。”
“你要么出钱买舞票,要么滚蛋!”另一个保安没好气地驱赶。
方谬天指着那两名保安,看他们颐指气使的模样,气道:“你们少狗眼看人低!”一摸口袋,不用看都知道钱不够。
方谬天退回宫城身边,小声附耳道:“借点钱呗,哥们儿今天熟人不在,认不了脸。”
宫城错开方谬天,朝他耳边轻声回复:“我也没钱。”
“你堂堂宫公馆的小少爷,怎么出门连个子儿都不带?”方谬天急了,瞪着他。憋着说话的声音活像弄堂里被开水浇到的耗子。
“你堂堂静安寺巡捕房的警员企图徇私走后门怎么不说?”
“你……”方谬天懒得跟他理论。
他还不是为了帮他!不领情就算了,还戳他短。
“去去去,到一边儿去。别挡着人!”保安拉开方谬天,后面客人来了。
一对打扮讲究,绅士风度的男人挽着一名珠光宝气的漂亮女人递了舞票走进了百乐宫。
方谬天看着不禁咋舌。
“诶,你去哪儿啊?”方谬天问要走的宫城。
“回去,又进不去,不然怎么样!”宫城转身。
从他微蹙的眉宇间,方谬天看不出过分失望或是懊恼的情绪。一副我跟你不熟,别靠过来的样子。
可他方谬天偏偏就爱拆穿他这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然,上前勾住宫城的脖子对着他的脸道:“前门不行,走!这百乐宫又不止这一道门。”说着就拖着宫城往边上走。
“手拿开!”宫城用力从另一头掰着他架在自己肩上的手。
方谬天不听,反而搂得更紧了。嘴角挂起一丝诡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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