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108寝室

108寝室。

六人寝。

屠苏阳的床位是进门右手边第一个,其余四个床位都陆续来了人。

他的目光始终盯着对面靠窗的最后一个空床位。

“把门开着吧,这样空气流通。不介意吧?”顾笑庸望了望周围的室友。

“不介意!”

“没意见!”

“嗯!”

得到室友的一致认可,顾笑庸开门差点和门外的人撞了个满怀。

“すみません(对不起)……”刘俊叔刚要说自己不是故意的,那句“わざとやったのじゃないのです(我不是故意的)”还没出口就被对面那人一句:“中国人?”打断了。

“你是中国人?”刘俊叔瞪大了眼睛,有点难以置信。同时也感到兴奋,居然遇到了同胞。

“你这身高一看就不像日本人。”顾笑庸审视着他。

“我们六个都是中国的!你说巧不巧?”铺着床的张启明冲对床的陈寅亥笑道。

“是啊,该不会是按地方分的吧?”陈寅亥转身抖了抖毯子。

“你抖灰去外面,别在屋里。”顾笑庸嫌弃地睨了他一眼,挥手驱散着空气中漂浮的肉眼可见的尘埃。他和陈寅亥是邻床,灰都落到他刚铺好的床上了。

“你是哪里的?看样子北方的?”许汗青擦着床头柜,抬起笑眼。

刘俊叔把行礼放到自己的地儿,笑道:“我是山东的。”

“这山东都出高人啊,怪不得!”陈寅亥跑到刘俊叔跟前儿,和他比了比,虽然一样是北方人,但是刘俊叔比他高出了一截儿。“不过你这体型不像山东大汉,精瘦精瘦的。”

刘俊叔觉得有些热,脱了外套,就剩白色背心,露出了强健的胳膊。

“哇啊,看不出来,你脱了那么有肉。”陈寅亥惊叹地用手指试探着戳着他的胳膊。兴奋地叫道:“实打实的肌肉!连肥膘都没有。”

刘俊叔整理着行李,露出白牙咧嘴一笑。这是他傲人的资本。

“你当是买肉呢?还肥膘?”张启明调笑,朝刘俊叔的方向望了一眼。

“羡慕不来!”陈寅亥走到了寝室中间。

“对了,大家都哪儿来的啊?介绍介绍,好认识一下。”许汗青拧了一把抹布里的脏水,抬头问。“我叫许汗青,言午许,‘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汗青’。湖北的。”

他递了个眼神,对床的刘俊叔接道:“刘俊叔,山东人。家里俊字辈,排行老三。”

“伯、仲、叔,那你上面的是不是还有俊伯、俊仲啊?”陈寅亥掰着手指头数着。

“嗯,我大哥和二哥。”刘俊叔笑回。

“张启明,弓长张,启明灯的启明。我也山东的,山东烟台。”

“我山东青岛的,老乡!”刘俊叔眼里闪烁着兴奋,有种他乡遇故知的感动。

“你不说,我还以为你南方人呢?”陈寅亥看张启明比自己还矮那么点儿,和刘俊叔简直不是一个型儿。肤色也和刘俊叔不是一个色号,白了不少。不过说不定也是脱了有料的身板,不能大意。

“我早产,小时候还贫血身体没长好。和刘俊叔当然是不能比的!对了,你哪儿人啊?”

“我吗?沈阳的,我叫陈寅亥。我是寅字辈,我姥爷参加过辛亥革命,所以起的这个名儿。我先声明,我可不是我妈寅时开始生,亥时落的地儿啊?”陈寅亥双手在胸前比划了个“X”,辟谣。

他这一番话把全寝的人都逗笑了。

“那你怎么不干脆叫‘陈寅辛’也挺好听的?”

“有些方言念出来不好听。我姑是上海人,尤其是那上海话。”陈寅亥挥了挥手,嫌弃急了。

众人都抬起头寻思着这上海话念“陈寅辛”是个什么样儿?

“还剩两个,别我们这寝室儿都是北方的?”许汗青瞪大了眼睛,这也太赶巧儿了。

“我顾笑庸,‘取次花丛懒回顾’、‘笑树花分色’、‘勋庸今已矣’。”

众人都傻了眼,这说的啥?

“你能说句人话吗?”陈寅亥眯起眼瞧他,带着几分嫌弃。

“诶,我哪句说的不是人话了,这都是老祖先留下的诗!”顾笑庸皱起了眉。

“他的意思啊……是说,能说得我们能听懂的。对吧,寅亥?”刘俊叔双手举起做着安抚状替他解释。

“嗯哼。”顾笑庸清了清喉咙,迅速地又道了一遍,“‘回眸一笑百媚生’的‘笑’,中庸的庸。”

他原本想说庸人的庸,结果一想这样不妥。

这下大伙儿心想,这不就很接地气儿吗?

“噗嗤!”陈寅亥听到他说“回眸一笑百媚生”忍不住笑出了声,他虽说长得白净,看着一副读书人的模样,但是这“回眸一笑百媚生”用他这么个男的身上还是相去甚远。

顾笑庸鄙夷地盯着陈寅亥,陈寅亥也感受到了来自邻床的死亡视线,赶紧正色,“你继续……”

“虽然我来的地方有个‘南’字,但我不是南方人,我河南的。”

“河南,那地方儿十三朝古都啊?”张启明叫道。

顾笑庸嘴角挂起一丝得意的微笑,“那是我们河南洛阳。什么夏、商、西周、东周、东汉、曹魏、西晋、元魏、隋、唐,包括武周。”

陈寅亥一边数着,一边道:“这不还没满吗?还差两个?”

顾笑庸没想到,还真有人那么无聊会去掰着手指头数。

“后梁和后唐。”

“这下齐了。”陈寅亥伸出两根手指。

轮到屠苏阳了,众人将目光都聚集到了他的身上。

要说屠苏阳,一看就是北方的。

他的身高和块头儿是寝室里最高最有料的,他排第一,刘俊叔排第二。

屠苏阳完全不在状态,明明他在报道的时候看见了渡边号上遇到的男人。可是随着刘俊叔的到来,一切泡汤了。

陈寅亥上前一下抱住屠苏阳的胳膊,他太高了,勾脖子有些吃力。

“这是屠苏阳,北平人。我和他是中学同学,我读完中学就回沈阳了,我们也就分开了。”

“哪个tú?这姓挺少见啊!”刘俊叔转向斜对角的屠苏阳。

屠苏阳这才反应过来,看着一双双眼睛盯着自己,于是打了个招呼,“屠夫的屠,苏州的苏,太阳的阳。北平人。”

刘俊叔、张启明、许汗青三个心想,不愧是北平人,说话就是爽快。这言简意赅的!而顾笑庸却在心里想,姓已经煞气那么重了,介绍的时候还选个杀气那么重的,粗俗!

“不过苏阳,你今天怎么那么安静啊?不像你啊!”陈寅亥松手,这屠苏阳抱着不舒服。

“我们寝室就这几个人?都齐了?”

敢情儿这还是个不识数的?顾笑庸在心里一阵吐槽。

“这是六人寝,加上刚到的俊叔,可不是齐了!”许汗青一下记不清那么多名,只记住了刘俊叔的名儿,忘了他的姓。

“我在渡轮上明明看到还有一个中国人,上海的!今儿报道还看见他呢。”

“他叫什么?”顾笑庸随口问了一句。

“姓宫,全名不知道。”

“姓宫的没有,姓林的倒有一个。不过是个日本人,日本也有这姓。我报道的时候碰巧遇到。”

“我倒看到签到的名单上有个叫‘宫城’的?是不是那人啊?”刘俊叔抬起了头。

“宫城是个日本的姓氏,日本还有个地名儿也叫这个,读作‘みやぎ’。”顾笑庸解释。

“如果真的还有留学生,我们这寝室也满了,他进不来。”许汗青一屁股坐在了床上。

屠苏阳闷闷地,显然有些不快。

“苏阳,要是真有那么个人儿。等下集合的时候准会见着儿的,啊!”陈寅亥拍了下他的背,回去抱起他的枕头去门外抖灰。

顾笑庸“砰”一下把门踹上。这陈寅亥就不能走远点吗?谁在家门口儿抖灰的,要抖也走远点儿。

宫城提着行礼刚到寝室,找着儿了进门右手第二个床位。

他望了一圈床尾的铭牌,这个寝室除了他一个中国人全都是日本人。

不过即便这样,一想到没和那个叫屠苏阳的北平人分到一起莫名地舒了一口气。

“你好,我叫武藏苍介。”对床一名穿着日本学生服,身高在他所见到的日本人之中绝对算得上出类拔萃的年轻人朝他郑重地一鞠躬,用带着浓重日式口音的中文作着自我介绍。

宫城知道日本人见面喜欢鞠躬,不像中国人喜欢握手。于是赶紧也向武藏苍介鞠了一躬。

“宮城です。はじめまして。どうぞよろしくお願いします。(我是宫城。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你可以跟我说中文。”武藏苍介礼貌地对宫城笑着。

“はい、分かりました。(好的,我明白了)嗯,好的!”宫城回答。

“你听得懂中文?”宫城尽量放慢每个字的音节,这样的作法就是让武藏苍介有种错觉,他似乎很尊重自己,说话特别郑重。

“我在学习,这种程度的交流完全没问题。”武藏苍介眼里闪着光,他已经学习了两年的中文。但是能遇到真正的中国人交流还是非常难得的机会。

宫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武藏是我的姓氏,苍介是我的名字。日文读作‘ちめいそうすけ’。”据他了解,中国人的姓氏大部分是一个字。

“那我叫你‘武蔵さん’(武藏)?”

“好。”

一番简单的寒暄过后,武藏提醒宫城记得将名字写好缝到校服上。

集合的时候,屠苏阳竖起耳朵听着。

当喊到顾笑庸提到的姓林的人时,屠苏阳聚精会神地聆听,那耳朵竖得都快赶上军队的狼狗了。

当听到姓林的地地道道的日本口音时,屠苏阳像泄了气的皮球,整个肩膀都明显地塌了下来。

“宮城さん。(宫城)”

随着教官的声音落下,那久违而特别的声音让屠苏阳瞬间为之一振。

“はい。(到)”

屠苏阳想偏头确认一下,奈何教官就站在他对面不方便。

终于,点完名大家集体进入了食堂。

又是一番训诫后,方才得以入座。

屠苏阳一坐定,便开始寻找起宫城的身影,果然在一个高个子的日本人身边找到了长相白净清秀的宫城。

暗想,得亏他长这么张脸,不然那么多人还不好找。

草翦教官被另一名教官叫去谈话了。

屠苏阳趁机从座位上溜开跑到宫城的餐桌旁,轻声打着招呼:“嘿,原来你叫……宫城?”屠苏阳低头看了一眼宫城胸口缝上的铭牌。

宫城抬头,显得有些意外。

武藏苍介刚好回来,看到屠苏阳,压低了声音俯到宫城耳边道:“你们认识?”

宫城摇了摇头,本来想说不认识,但看屠苏阳那眼神于是改口:“不熟。”

宫城发的是习惯性的口语“不熟(shóu)”,但规范的发音是“不熟(shú)”,所以武藏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但是有个“不”字,应该是否定的意思,那就是不认识。

正说着,忽然草翦教官弯腰毕恭毕敬地作出邀请的姿势。一名穿着笔挺的军装,看起来不到40岁,长相清隽,皮肤和唇色略显苍白,气质卓越的军官走了进来。

听草翦教官的介绍这位是本乡教官。

武藏一见到本乡和音就两眼放光,在草翦教官喊起立敬礼前就刷的一下站了起来。

本乡和音在草翦的陪同下走到了屠苏阳寝室那一桌,宫城这才发现屠苏阳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回去了。

本乡和音向他们问候了一下。屠苏阳那一行,主要回答问题的是一个长相白净,带着知识分子味道的年轻人。

随后他朝他们这边走来了。

本乡和音走到宫城面前,他给人的气场不像其他军官那般威严,反而给人一种谦逊随和的感觉,像极了文人才有的知书达理的书卷气。

“宮城さん?中国人ですか?(宫城?是中国人吗?)”

宫城向他鞠躬,“はい、そうです。(是的,我是中国人。)”

“你的名字和我的家乡宫城县发音一样。”他看了一眼宫城,又看了看他的铭牌。随即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

宫城诧异,他居然对自己说中文。

“本郷先生、武蔵蒼介です。はじめまして。どうぞよろしくお願いします。(本乡教官,我是武藏苍介。初次见面,请多指教。)”接着他又用中文迅速说了一遍。

“あなたは中国語ができますか?(你会中文)”本乡和音惊讶地望着武藏苍介,但他肯定他是个日本人。

“はい、勉強中です。(是的,正在学习中)”其实他已经学习两年了,但为了给本乡和音留下一个努力和聪慧的好印象,他谦虚地称还在学习。

草翦附耳对本乡和音说了些什么,他点了点头。随后看着武藏苍介道:“クラスメートの間では助け合いましょう。(同学之间要相互帮助)”

“はい、覚えました。(是,我记住了)”他向本乡和音郑重地低头。

本乡和音临走之际又朝宫城的铭牌看了一眼,眼角带着笑意朝宫城微微点头。

宫城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他这是在向他告别?

武藏苍介倒是殷勤的很,朝着本乡和音始终45°角鞠躬目送。

学员们重新坐下。

“宫城,你的名字写错了!”武藏坐下,从这个视角突然发现。

“嗯?”宫城低头,捏起自己胸口缝上的铭牌。

武藏伸出手指着那个“宫”字道:“日文的‘宫’字不是这样的。”

“嗯?不是吗?”宫城印象里和中国的宫字一样啊!

武藏用手指在宫城的铭牌,那个“宫”字下面的“口”左上角用指甲划了一下。

“少了一笔。”

宫城恍然大悟,难怪本乡和音盯着自己的铭牌笑。没想到自己居然连名字都写错了,丢脸丢到教官面前了。

“谢谢你,你不说我都不知道。”

“没有关系,同学之间应当互相帮助。”武藏借用本乡和音方才的提醒。

屠苏阳在前面看得一愣,那个叫武藏的刚才戳宫城的胸口干嘛?

才认识多久就那么亲密?

屠苏阳手里的筷子不停地翻动着面前的菜肴,寻思着。

“苏阳。这菜不合胃口?”坐对面的顾笑庸问道。

“嗯?没有啊!”

“那你干嘛迷箸刨坟,在饭桌上多不吉利!”顾笑庸家里是知识分子,对某些礼仪特别讲究,尤其是饭桌上依旧秉持着这项传统,见不得这些。

“什么叫‘迷箸刨坟’啊?”陈寅亥悄声问。

“就是筷子不停地翻动菜像盗墓刨坟一样。”顾笑庸朝他抬了抬下巴,意思:看,又来了。

陈寅亥看了看屠苏阳翻来覆去地扒拉着一块肉,估计是不喜欢那块肉。伸出筷子就去夹到自己盘里。

屠苏阳回过神,他的肉呢?

回头一看陈寅亥,立刻明白过来。

“应该的,帮同学解决困难!”陈寅亥说着当着他的面就夹进了嘴里。

屠苏阳抿着唇,一手撑着下巴,将筷子垂直插入饭中,皱眉盯着他。

“啊,我知道。这个叫‘当众上香’,忌讳!”没等顾笑庸察觉,张启明指着屠苏阳的筷子轻声叫了起来。

“人家陈寅亥不过吃了你一块肉,你就赶着给他上……噗哈……上头柱香!哼哈哈哈……”许汗青也忍不住憋着笑起来。

刘俊叔在边上也忍不住咳了一声,掩饰想笑的冲动。

远远看去就见他们一桌六个伏案颤动的肩膀。

如有北京、山东、河南、沈阳的读者可以在评论区告诉我你们现在日常使用频率大的“方言 意思”,可能会出现在后续章节中哦~

床位图如下:

顾笑庸陈寅亥刘俊叔

屠苏阳张启明许汗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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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108寝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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