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永安胡同

屠少阳借故有事。屠夫人听来了客是屠苏阳的朋友便象征性的上桌坐了坐,托辞“天太热,没胃口”,便离了席。

除了屠孝延待见他,屠夫人和屠少阳就是逢场作戏。不免引宫城猜想屠苏阳在家的境遇,想必也要看人眼色。

一桌子菜,就坐了屠孝延和宫城两人。

一名老仆人布完菜守在门口随时准备伺候。

屠孝延也没聊什么特别的,客套地劝他动筷。

“要是想跟家里报平安,出门左拐叫上辆黄包车十来分钟就到,给家里捎个信儿。”屠孝延说完故作神秘地掩着嘴告诉宫城:“王记的驴打滚地道,苏阳小时候最爱吃。”

门外的老仆贴着门沿偷听,听到的就是些客套的场面话没甚要紧。

差点忘了,本打算到北平落了脚就给方谬天发一封电报询问地址的事,怎奈行程紧张几乎没有歇息的时间,加上人生地不熟就耽搁了。

这顿饭宫城吃得很舒服,菜很合胃口。没有姜、香菜,一些菜倒是能吃出葱、蒜的味儿,却不见葱蒜的影子。

饭后宫城出了趟门,按屠孝延说的叫了辆黄包车送到电信局门口。

柜台前坐定,营业员递过来一张抬头印有“电报”二字的绿色格子纸,宫城根据上面注有的收报人住址、姓名、电报内容等事项一应填写后交给对方。

“要加急。”宫城补充道。

“7分钱。”

走出电信局,他想起屠孝延提到的驴打滚,问了路人方知离这儿不远。

回到屠家,宫城碰巧在廊上遇到了屠少阳,擦肩时不慎被撞了下,手里的纸袋掉到了地上。

屠少阳是故意的——这么宽的路,偏和他撞一起。

屠少阳弯腰捡起纸袋,打开颠了颠,笑道:“真对不住。”说着伸手要还给宫城却在宫城准备接的时候又收了回去,“诶呦,驴打滚啊?”

宫城平静地望着他,“刚买的,你要尝尝吗?”

屠少阳不客气地笑笑:“正巧,我好这口。那就不客气了!”他伸进去挑挑拣拣,确定没有可疑的物件。拿了一块,又放回去,把袋子还给宫城。拍了拍手,哂笑道:“你这哪个路边摊上买的,黄豆面都裹得缺斤少两。要吃驴打滚最地道的还是承记,老北京人都知道。”

宫城不想和他多言故没有接话,等对方说完了要说的自然会走。

果然如宫城所想。

宫城边走边纳闷,屠孝延明明说王记的驴打滚地道,可屠少阳却说承记。

窸窸窣窣。

白色,圆滚滚,毛茸茸的短尾贴着雪白的圆滚滚。凭他养育唐泰斯的经验,立刻猜了出来。

“兔子?”

这又不是野地,怎么会有兔子?

宫城蹲下,靠近。

圆滚滚警惕地竖起耳朵“噌”的跳转,偏着头,红眼睛直盯着宫城,粉嫩的鼻头快速翕动。颈项里一圈围脖样的东西荡在胸前随着鼻息抖动,显得胸脯特别壮实。

“你怎么胖成这样!”宫城觉得唐泰斯胖头胖脑的刷新了它的认知观,这只兔子怎么能比唐泰斯还胖,都有双下巴了。

“大白啊?你在哪儿啊?”

屠孝延的声音。

宫城帮屠孝延将大白抓回了院子。

“你养的兔子,真好!”宫城看着贪婪地吃菜皮的兔子,忽然想起了唐泰斯。

“是啊,我们大白是个好姑娘。”屠孝延用拐杖把脚边的菜皮靠给大白。

“姑……姑娘?”宫城听到这个称呼有点意外。

“我们大白是个好姑娘,可惜丈夫死的早。”屠孝延转过身,朝宫城走去。

“啊?”宫城一脸错愕。

“原先有两只,一公一母。可惜,公的那只死了,就留了大白。”

宫城望着它,好奇:“你是怎么知道它是母的?”

屠孝延笑道:“瞧见它脖子里那一圈没?这可不是胖,是姑娘家才有的。”

大白吃饱了,蹬着后腿找了个角落趴下,下巴整个埋在那圈毛茸茸的围脖里,像极了贵妇大衣的毛领。

屠苏阳:“宫城,你知不知道你睡觉像什么?”

宫城:“嗯,像什么?”

屠苏阳:“像一只乜斜倦眼的母兔子。”

屠苏阳总说他睡觉像母兔子,他一直纳闷为什么偏偏是母兔?如今恍然大悟,他喜欢侧睡,被子拉没脖子只露出颗脑袋,被沿堆在脖子周围是挺像的。

“来,这个还你。”屠孝延将替宫城拿的纸袋还他,目光好奇地打量了一下。

“是王记的驴打滚,您尝尝吗?”宫城打开纸袋。

屠孝延盯着宫城看了看,眼里闪过欣喜,遂笑道:“那我不客气了。”

喜眉寻了一圈兔子没寻着,想着回来看看说不定它自己回来了。正巧见着宫城和屠孝延在一起,大白正舒舒服服地躺围栏里。

宫城回头,闻喜眉数落道:“你倒好回来了,害我好找。”

屠孝延拿着一块驴打滚慢悠悠踱向围栏,站在栏边哄着闻着味儿凑上前的大白,“大白啊你闻着味儿了是不是啊?馋嘴姑娘。苏阳,你说是不是啊?”

宫城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

“老爷这是又想二少爷犯了走神的毛病,就半年前,不知道谁传的谣说二少爷在战地被子弹一枪打中头,没了。老爷一急冒着大雨就要出门打听,结果滑了一跤,脑袋磕桥墩上流了好多血。

腿落了毛病不说,更严重的是时不时走神把旁人叫成二少爷。大少爷请医生上门看过,说是忧思过度郁结成疾,没什么大毛病,不影响生活。”

喜眉的一番话令宫城心脏“咚”了一下,屠苏阳要是知道会不会赶紧回来,也就没有后来的事了。

屠孝延转身,对宫城道:“我这腿站不久,我先进屋休息会儿。你自便!还有谢谢你的驴打滚。”屠孝延满意地笑着,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地朝屋走去。

宫城向他点了点头,目送着屠孝延离去。又回过头来看了眼大白,见着喜眉把围栏的门关好。

“这门可得关好了,省得再跑丢了。亏大少奶奶不在家,当心被当小狗羔炖了。”喜眉冲着大白就是一番教训。

“什么小狗羔?”宫城疑惑。

“当初少爷留洋的朋友送了它两只洋兔子,一黑一花。耳朵跟我们这儿的兔子不一样,耷拉下来和刚出生的狗崽儿一样。黑的那只跑出去不知怎么的就被大少爷见着,就让厨房当狗炖了。我们大少奶奶是江西人,爱吃狗肉。听说刚出生的小狗,放冰糖、红枣炖成小狗羔特别补。”喜眉细细道来。

“那只花的是不是棕白花,带俩棕色眼圈,花纹长后面。”宫城进行确认。

“是了,不过你怎么知道的?”喜眉惊讶地张嘴。

“哦,那个……我听屠苏阳提过。”宫城紧张地吞了吞口水。

喜眉见他眼神躲闪,看出来了,酸道:“你也别瞒我了,我知道你在谁那儿见过。你是上海的,她也是上海的。你俩还认识!”

“谁?”宫城满脸问号。

“还能有谁,就上海那位呗。原来早勾搭上了!为那事二少爷气得和大少爷理论,都抡拳头了,要不是碍着大少奶奶的面儿,二少爷那一拳就直接朝大少爷眼窝去了。”喜眉噘着嘴小声嘀咕,“人不在跟前,都能迷得二少爷五迷三道的,跟狐狸精有什么两样。”

——我狐狸精!

宫城瞪着眼,一口气憋在心里又无可奈何。

上午还二少奶奶呢,转眼一天不到工夫就变狐狸精了。倒也应了以前调侃屠苏阳是只狐狸,配他的可不就是狐狸精?

宫城面上绷不住,咬着唇憋出一句:“我回屋了,屋里凉快。”憋着一肚子气悻步而归。

喜眉见宫城每回提到那个她未曾谋面的二少奶奶不是不说话就是表情僵硬,以女人的直觉——他该不会也喜欢二少奶奶吧?这二少爷知不知道?这没过门就给二少爷戴绿帽子了可怎么是好!

“冷静、冷静!”喜眉拍着胸脯安抚自己要冷静,想起之前说书先生讲的三十六计、孙子兵法。这种事当面问对方肯定打死不承认,只能旁敲侧击让他知难而退。

宫城回到房间,赌气地将纸袋往桌上一放。稍稍平复后,才冷静地分析起今天的收获。

方才出门他在屠苏阳家附近的茶馆坐了坐,旁敲侧击地打探了一番屠家的情况。

“您看那家的石门当多气派,祖上也是当过官的。家底殷实的很,大半个北京城的米粮都他家商号供应着。

这不半年前,老爷子把腿摔坏了。为嘛事……像是说二儿子在外头不好了,具体的咱也不好说。后来这生意就全交给大儿子了,原先就他管着,但这老子还在不管手管脚吗?眼下全落到大儿子手上了。别说这大的腿脚不利索,做起生意来那叫一个干净利索,雷厉风行,眼下外头都管他叫屠老板,原先前头不带着个‘小’字吗?”

按小二的描述和他眼下了解的,屠苏阳家底殷实不假,不是虚的。不过他隐约也察觉到了一丝诡异,谣言和屠苏阳失踪几乎在同一个时间段。造谣的人是知道什么内情还是纯粹为了谋取个人利益的巧合?整件事下来,最大的受益人就是屠少阳。

还没查清屠苏阳事件的原委,就卷入了屠家的纠纷。如果说这一切都是屠少阳为了独揽屠家大权,幕后策划的那么就说得通了。只是可怜了屠孝延被蒙在鼓里,因为担心屠苏阳摔断了腿,得了心病,还拱手将大权旁落。

可这一切仅仅是宫城的猜测,没有实质性的证据。

夜幕降临,偌大的四合院没了灯火。宫城确定屠家人都睡下了,悄悄地潜入了屠苏阳住过的西厢房。

单纯的长案没有抽屉,按着专业的本能,他蹲下检查了一下桌面底部,并没有发现异常。借着月色,他摸到了靠墙的柜子,打开柜门,靠着格挡,打开了事先准备好的微形手电筒反手握着,衣服口袋和门板都搜寻无果。

无意间宫城照到了博古架,盒子他都打开检查过,瓶底也掏了个干净。手电一晃,照到了左下角一个泥塑摆件,有点眼熟。

如果不是他的在家放着,都怀疑是屠苏阳反悔把送他的给顺回来了。

丑到无法再丑的兔儿爷,看坐骑的颜色和花纹应该是一只老虎。宫城转动兔儿爷,看到了老虎背后“陆守护吾”四个字。之前屠苏阳送的,张启明读成了“英平安招”被屠苏阳好一阵嫌弃,按理头和尾对着念是坐骑的名字,中间是它代表的寓意。

陆吾、守护。

宫城久久地盯着这几个字,随后看了看兔儿爷的顶部,有一个投币口,和他的一样窄根本投不了币。宫城晃了晃,有点分量但是陶泥本身的,里面并没有东西。

放下存钱罐,宫城继续寻找着线索。忽然他留意到拔步床边的红木梳妆台。听喜眉说过这屋原先是屠苏阳和他母亲一起住的,有张梳妆台并不奇怪,但引起他关注的是抽屉多的地方最适合藏东西。

宫城检查了梳妆台的每个抽屉,就连梳妆盒里面也没放过。正当他一筹莫展,抬头看见镜子里映着一个人影,宫城当场吓得手电筒掉到了地上。慌张地转身,反手按着梳妆台,看到屠孝延端正地坐在一张太师椅上,一动不动,像个假人。

宫城小心翼翼地咽了口水,缓缓蹲下捡起手电筒关上,视线却始终盯着对方。

屠孝延木然盯着前方,面色阴森泛着蓝,声线清冷而渗人:“来了?”问罢转向宫城又道:“回来了?”他徐徐起身,走到宫城面前伸手招呼:“来,过来看看。”见宫城不动,屠孝延上前拉起他的手攥在手心里拖着他往拔步床走去。

仿佛又进了一间屋,左侧挂着一张女人的大照,虽是黑白但看得出应是蓝褂黑裙的学生装,梳着两条麻花辫环在耳后。

笑起来眉眼和嘴角都与屠苏阳神似,她是屠苏阳的母亲。

右侧是许许多多横竖、大小不一的照片,虽然穿着打扮变了样,但看得出是同一个人。身边的男人是年轻时的屠孝延,那个孩子想必就是屠苏阳。

“什么都没动,还和你离家前一样。”屠孝延拉着宫城的手,抚着他的肩让他坐床沿。

——屠孝延把他当成了屠苏阳。

宫城想告诉他自己不是屠苏阳,可有个念头闪过——假装屠苏阳,套话。这个念头如雨后春笋般冒出,亦如烟火般转瞬凋零。眼前这名父亲还不知道疼爱的二儿子已不在世,仍满心期盼着他回家。

“你小子,在外头野。回来连规矩都忘了?”屠孝延嗔怪道,“到这会儿都不见你叫我!”

宫城从追悔中回到现实,慌忙仰视反光镜片后的那双晶眸。

屠苏阳,那么应该叫“爸”或者“爸爸”。

他彷徨地眨着眼,黑暗中黑色的眼珠闪烁着隐隐的光泽。这让他怎么叫得出口!

“爸、爸——”

屠孝延的眼里闪现出一抹激动却被拔步床幽暗的光线隐没,就在宫城微颤着双唇念出这两个字的时候。

窗外出现了半个人影靠在墙边。

屠孝延动了动左耳,微微侧回,遂又笑面宫城:“累了,该睡了。”宫城刚准备说什么,屠孝延却竖起手指示意他不要出声。宫城顺着他的意,由他替自己盖上被子,放下床帘。

就在放下床帘后,屋外传来了声响。

槽糕!他没关柜子。宫城本想开着柜门挡挡光临走再恢复原状,可屠孝延的出现让他忘了。

对方推门而入,一深一浅的脚步声出卖了他。

“爸,你怎么又来这儿了?”屠少阳望着站在柜前的屠孝延言语中透着责备。

“少阳啊,你来了?快来帮我找找苏阳那件大袄呢,去哪儿了?”屠孝延站在打开的柜前朝他招手。

“你找它做什么?”屠少阳上前关上了柜门,“明天让喜眉那丫头找,苏阳的东西她门清儿。这大晚上的你……”屠少阳本想说“腿脚不便”,但一看屠孝延没有拄拐,顿时起了疑。

“明儿让喜眉找,找出来给苏阳寄去。别在学校里冻着!”屠孝延说完费力地转身,一步一拐地朝门口踱步。

屠孝延这是又犯病了,连拐杖都忘了拿。屠少阳这才将心放下,上前扶着屠孝延,哄道:“是是是,明儿一早就让她跑邮局去。”

屠孝延攥紧屠少阳的手,语重心长:“你是大哥,要多照顾着苏阳。以后这个家都要靠你照顾……”

“嗯嗯嗯!”屠少阳边应承边搀扶着他迈出脚,“仔细脚下。”

屠孝延点着头慢慢抬腿迈过门槛。

屠少阳扶着两扇隔扇门,又朝屋里巡视了一番。

这床帘平时也是放下的?

“咳咳咳……”屠孝延咳了几声,屠少阳生怕更深露重老爷子染了风寒,便合上了门。兴许是喜眉这丫头前几天打扫过。

隔扇门关了。

宫城从被窝里钻出来,掀开床帘。方才他的心从胸腔提到了嗓子眼,还好!

头顶上有什么在晃,抬头,是一对鲤鱼挂饰。

屠苏阳提过。

“小时候,我母亲跟我说,要是遇到不开心的事就写在纸上卷起来塞到鲤鱼里。等七天再看,纸条没了,不开心也就消失了。”

宫城捏了捏床梁上挂的鲤鱼饰品,果然摸到了异物。

回到西跨院的厢房,宫城在灯下小心翼翼地将那些被折叠的纸片铺开。看磨损应该有些年份了。

“北京火车站列车爆炸事件”、“北京站突发爆炸死伤五十余人”、“在逃革命党祸及无辜乘客”……

这些剪报,无一例外报导着同一起事件。

宫城仔细阅完所有剪报,可他不明白屠苏阳为什么会把这些藏在鲤鱼挂饰里。屠苏阳幼年时母亲就意外去世了,可以理解为这对鲤鱼充满了他对母亲的回忆,算是他对母亲的精神寄托。

意外?

难道说这个意外指的就是这起列车爆炸事件!

假设这个推测没错,在幼小的屠苏阳心里,或许期盼着将承载噩耗的剪报放进去,鲤鱼会再度创造奇迹,会像母亲说的所有不开心都会被它带走……可是那个曾悄悄暗地里替他取走纸条的母亲已经不在了,母亲意外离世的噩梦会伴随他一生。

宫城收起剪报,放好。

今晚,他累了。

躺下,便睡着了。

屠苏阳支起半身靠着床头:“宫城,你睡过拔步床吗?”

“没睡过。”宫城趴着,双手垫着下巴,歪着头回屠苏阳。

屠苏阳忽然凑过来,胳膊肘靠着枕,脑袋歪在掌托。

“那拔步床可有意思了,跟又住间屋里似的。闹起来,那床梁就跟着晃,床板嘎吱作响,比这床带劲儿多了。”

“那能结实吗?”宫城收回目光,喃喃:“好端端在床上闹……屠苏阳!”反应过来,宫城抄起一枕头就朝他砸去。

屠苏阳也不躲,抱住枕头一下扎向宫城将其压制。

“宫城,还没回北平呢就闹?等真跟我回去,那还得了!旁人不知道还以为你折腾的我,觉得你老公我外强中干。”屠苏阳故意怄他。

宫城被枕头捂着嘴,只能露出一双眼瞪着屠苏阳底下发出“唔唔唔”。

“你这我也听不清你说什么。还闹不闹了?要同意,你眨下眼。”

憋得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宫城闻言赶紧拼命眨着眼,眼睫扇得跟羽扇似的。

屠苏阳就跟他闹着玩儿,见好就收,把人捂坏了他也心疼。一松手,竟被宫城撂倒了。

可没等宫城得意多久,屠苏阳就绞着他的双手按在胸前压了回去。说到底他力气比宫城大,加上才被屠苏阳这只狐狸折腾过,自然不是他的对手。

“刚还说不行了,这会儿又有力气了?”屠苏阳盯着宫城光洁的上身眼里露着坏笑,这一闹被子褪到了腰际。

“屠苏阳!”宫城看他眼神不对,赶紧叫醒他。

屠苏阳收起目光重新落回宫城脸上,看他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接着闹!”

宫城警告的眼神立刻收敛,委屈求饶:“屠苏阳,别闹好不……唔!不行,你别……”

“你同意了,骗人是小狗。”一个倾身,屠苏阳咬住了宫城昂起的下巴,舌尖轻舔着下巴颏。

凭借残余的理智宫城才恍然大悟:“你又给我下套?”

“汪!”屠苏阳凝视着那双愠颤的莹眸,说话算数,学了声狗叫。

迷迷糊糊听到耳后有人说话。

“拔步床睡得舒服吗?”

这个声音?

是!

是……

宫城猛地转身,眼泪顷刻间在眼眶里打转,模糊了视线。他用力眨了眨眼屏落泪水,激动得不断干咽。

“你没死?我还以为你……”宫城干涩的嗓音在他听来依旧好听。

“才多久?就咒我死。”屠苏阳笑道,宫城却是难过得不行——他还笑,完全不当回事。

“都大半年……”宫城猛地扎进屠苏阳怀里,抱紧他。

屠苏阳摩挲着宫城的背安抚他,“所以,等不及来找我了?”

宫城把头往他怀里蹭了蹭。

“呵!”屠苏阳笑了笑,忽然问道:“宫城,瞧见床梁上那对鲤鱼了吗?”

宫城抬头盯着他看了会儿,朝床梁望去。那对鲤鱼挂饰被红绳挂在床梁上,显得颇为喜庆吉祥。

“嗯!”宫城望回屠苏阳。

“那你知道怎么让它动起来吗?”

宫城认真地思索,屠苏阳却贴了上来,开始对他动手动脚。

“屠苏阳,你别……这是在你家!”宫城慌了,提醒他。

屠苏阳捧起宫城的脸,认真地啄吻他的唇,温柔笑道:“我的家,不也是你的家。在自家房里闹,怕什么?嗯?”

“可……可是,唔嗯!”

屠苏阳吻住了他。

被吻得晕头转向,隐约听到那句:“让我告诉你什么叫如鱼得水,鱼水之欢。”

——风月,春光。

——旖旎,无限。

宫城醒来,望着陌生的房间,忽然想起,他在北平,在屠苏阳的家。

许是昨晚太累了,他竟然没换睡衣就睡了。衬衫压皱了,索性换了一件。

刚洗漱完毕,喜眉就来了,给他屋里添了热水。

“我还寻思您热水不够用要添些儿不,没想你起的那么早,已经洗好了。”喜眉添完热水瓶,又将瓷壶里的隔夜水倒了重新续满。

“老爷说了,您要起了叫你去前面一起吃。要没起,就送你屋里。”喜眉将屠孝延的话转述给宫城。

“哦。”

想到屠孝延昨晚非但没拆穿他,反而给他一种在帮忙的错觉。

“你脖子被叮了?”喜眉见宫城颈上有块明显的红肿。

“嗯,是啊。”宫城摸了摸脖子,早上洗脸照镜子的时候他也注意到了。

“等会儿我去给你拿点清凉油。”喜眉说着往床边走,要整理床铺。

“不用麻烦。”宫城忙招手,不想麻烦。“不,床我自己……”忽然意识到昨晚是梦,没什么碰不得、见不得的留下。

“您是客儿倒和我客气上了。”喜眉觉得宫城真是好笑,回头见他怔怔地朝她这边望着,脸忽然一红,赶紧转身干活儿。

宫城望的并不是她人,而是辫尾。扫来扫去,像极了欢腾的鱼尾。

虽说是梦,但一想到昨晚竟梦到和屠苏阳这样那样的画面,难免脸上讪讪的。

宫城喝不惯北平的豆汁,那股酸臭味像极了食物馊掉的气味。

用餐完毕,他看着屠孝延拄着那柄紫檀鹿角银柄拐杖缓缓起身。宫城顿时傻眼,昨晚屠孝延没有拄拐。

——屠孝延是装瘸!他的“走神”难道也是装的?

他处心积虑地瞒着宅中上下,却在他这个外人面前暴露。会是无心吗?

当一个人对外界有所隐瞒,说明周围潜伏着危险。

在自己家,屠孝延在防范谁?

宫城警惕地望了望四周,那个暗中盯梢的耳目会不会也盯上他。自己来这个家的目的会不会已经被发现了?

“哦,对了!”屠孝延突然站住,转身道:“宫城啊,你有事吗?刚好我要去个地方儿,少阳接他媳妇去了,你能陪陪我吗?”

宫城感到意外,但屠孝延或许私下有话对他说便满口答应下来:“我没事,陪您去。”虽然他正等着方谬天那边回电,但急不来。

陪屠孝延出门,来到街口,一辆老福特已久候多时。

司机确认了对方身份,替屠孝延开了车门。

在黄包车遍布的老北京城,四个轮子的私家车少,出租车更少,一般这种需要提前预定。

宫城悄悄地瞥了屠孝延一眼,他这是早有安排。

“师傅,前门大街那儿就停下。您休息着,估摸一个小时就回。”屠孝延冲着司机的后脑勺说道。

“好咧,听您的。”司机嘹亮的嗓门与这个老父亲低沉的嗓音形成鲜明对比。

临下车,宫城犹豫了一下,从口袋里摸出一包大前门塞给司机。对方故作客气推了推,最终还是收下。

“你也抽大前门?”屠孝延望着刚下车门站定的宫城。

“我不抽烟。”宫城回答,“只是有个朋友说有烟好办事。”他借用方谬天的话搪塞过去。

“苏阳啊,也喜欢大前门。”屠孝延拄着拐杖埋头边走边道。

两人来到一间叫锦绣庄的裁缝铺,老板老蔡热情地上前,看样子和屠孝延是老熟人。两人笑呵呵地打着招呼。

老蔡看到宫城,礼貌地问了句:“这位是……”

“是苏阳的同学,上海来的。”屠孝延笑道,回头看了眼宫城,招呼他到跟前儿。“这不少阳接他媳妇去了,我这腿,索性让客人陪我这个老东西来。”

“那你这老东西今天来是想做什么啊?”老蔡陪笑着搭腔。

“这不想给我表叔家的儿子做套西装。”

“尺寸?”老蔡看屠孝延的表情,犯了难:“你这人不带来就算了,连个尺寸也没有,我这是巧裁缝难裁□□之衣啊!”

屠孝延回头,拉了宫城上前,“我见过那小子和他身量差不多。”

老蔡看了看宫城,这南方人的身板肩窄腰细的万一不准。他向屠孝延再三确认:“你瞅准了?按这量?”

“瞅准了,就按他的量。”

宫城惊讶地望望屠孝延,对方却对他露出牙微笑着点了下头示意他跟老蔡走。那一瞬间,宫城明白屠苏阳的性格随了父亲。

量腰围时,老蔡不禁夸道,“您这腰身,人姑娘家都未必赶得上您。”

宫城没作声,羞涩地垂眼,抿了抿唇,任凭老蔡丈量。

老蔡将量的尺寸给屠孝延看了看:“您看这成吗?”

屠孝延提了提眼镜,看着上面的尺码附耳交代。

“那不是你给苏阳媳妇……”

见宫城从帘子后面出来,屠孝延立马小声叮嘱:“就用它。”

“好了,那我们走吧!”屠孝延冲宫城笑着,眼底更多了三分慈爱。

当初让他大费周章觅一匹红法兰绒,说要给苏阳媳妇做套西装,转眼怎么就给表叔儿子用上了?

老蔡挠了挠头,忽然想起屠孝延当初拿给他的苏阳媳妇的尺码。寻出来一瞧,一比对,跟方才量的竟差不离。

“得亏我让你回去问问苏阳,想必是把媳妇的跟人家弄混了。”老蔡收好,幸好当时看出不对,分明是个男人的尺码,提醒他回去找苏阳问清楚了,别是弄错了。

宫城伺机向屠孝延提起了“昨晚”但还没等他问完,屠孝延便接口“昨晚睡好没”将话题带到了另一个方向。

“挺好的。”宫城只能这样回答。

“脖子怎么了?”屠孝延忽然眯起眼,盯着宫城的脖子,“被咬了?今晚让喜眉给你点盘香。”

北平夏季的午后,天气异常炎热,闻院中喧嚣的蝉鸣倒有种脱离世外的超然。

宫城反复研究着那几张剪报见喜眉进来,赶紧压在了《北平晨报》下。

“啊,对了。这个给您!”喜眉从口袋里掏出一份电报递给宫城,便去床脚摆放蚊香。

“不(0008)知(4249)”宫城看到电报上就回了两个字,方谬天怕是指望不上。

“从这里到永安路大概要多久?”他向喜眉询问。

“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你要走着去三刻钟,坐黄包车半个钟头不到。”

宫城收拾了一下,匆匆出门。

人生地不熟的,宫城到街上拦了一辆黄包车。

刚上车,背后一双从饭桌到他们离家回来一直盯着他的眼睛,倏地收回。屠少阳交代了老仆盯紧宫城的一举一动,必要时向他汇报。

这大热天的,太阳火辣辣的。宫城下了车,拐进胡同,按着方谬天给的门牌号一路寻问。

北平的胡同和上海的弄堂还是有着显著的区别,北平的胡同,实质上是许许多多、大大小小、一个紧挨一个地排列起来的四合院之间的通道,便于采光和沟通。上海的弄堂却是由多个单元组成的石库门一排排紧密联体而立,组成一个庞大的房屋群体,石库门建筑间隙形成了一条条狭窄阴暗的通道,便是上海人所称的“弄堂”。

宫城在永安胡同深处一间四合院确定了下来,东面那间是有姓苏的人家。

可惜不巧,人不在。

邻居祥婶见宫城一个俊朗的大小伙儿坐在人家台阶上,大热天的便道:“小伙子,等人呐?坐那儿多热,上我这儿来,阴凉里、有凳坐、还有西瓜吃。”

宫城看了看她,对方热情地拿着蒲扇招呼他。

“哪儿人啊?”祥婶一边扇着蒲扇,一边和宫城唠家常。

“上海的。”宫城坐在板凳上,身子朝前倾,手捧着瓜正准备下嘴,还没咬着不得不抬头看着对方回答。

“我就猜你铁定苏杭那块儿,我们北方小伙儿那个头、那身板,往那儿一站,瞅着别人就不敢欺负他家。”祥婶笑着转身拿起一块瓜陪着宫城一道儿,见他不吃怕是不好意思。“尝尝,我们这儿的西瓜可甜了。”

原本聊得还行,可听她这一嘴,宫城忽然觉得到手的瓜怎么就不甜了呢?说他矮就算了,看着好欺负是什么理儿?

“你和那屋里的什么关系啊?”祥婶大口吃着瓜,不忘打听。

宫城咽下,“没什么关系?”

“没关系,你找人家干什么?”祥婶疑惑。

宫城想了想,道:“我朋友认识。”

“哦,懂了。敢情儿你俩不熟!”

“嗯,是不熟。”宫城捧着手里的瓜,盯着瓜瓤上的牙印陷入了沉思。

“你怎么不吃啊?怎么这瓜不甜?”

“不,甜。吃着呢!”他的心思不在吃瓜,而是这间屋里的人。他没听清方谬天在火车站说了什么,只依稀听到了“屠苏阳”、“地址”。他隐约有份希冀,或许屠苏阳没死,屋子的主人就是他。可是方谬天给的纸条上,那个初步判定的人名不像是“苏阳”。他亲眼看到了屠苏阳的尸体,在静安寺巡捕房的停尸间里——这点理智和清醒他还是有的。他不指望奇迹发生,但凡事或许总会有意外。

祥婶出去买菜了,把蒲扇留给了宫城让他继续等。

等买完菜回来,宫城还在。

等了那么久,快到饭点了,家家户户也都回来了胡同里顿时变得热闹起来。宫城有些坐不住了,他也占了人家的地儿一下午怪不好意思的。

“有件事麻烦您。”宫城对忙着洗菜的祥婶道,“那屋的人要是回来了,麻烦你给他捎个话儿,就说我明天下午还来。”

“好嘞,记着了。”祥婶满口答应。等宫城走了,突然想起,忘了问对方名字。祥婶猛地一拍头,“诶呦,我这脑子!”

宫城来到街上,招了一辆黄包车。

苏禾捂着肚子,提着从协和医院配的几帖药与这辆黄包车迎面而过。

回到胡同深处的四合院,刚进院门就被祥婶喊住:“苏小姐,您等等。”

苏禾回眸,一双睡凤眼自带难以言喻的风情,懵懂灵动中透着惹人怜爱的脉脉温情。

祥婶上前,拉住苏禾的手道:“今天下午有个男的来找你,不巧人刚走。他让我捎句话说是明天下午还来。”

“男的?”苏禾一听,疑惑道:“他叫什么?长什么样?”

“叫什么我忘了问,样子长得倒是白白净净,个头不算高,挺俊一小伙儿,还是上海来的。”

苏禾的心猛地一紧,“上海?上海!”

“对,就是上海来的。”祥婶肯定。

苏禾攥紧了手里的药,另一只手情不自禁地握住了手腕捏紧。

“苏小姐,你怎么样啊?脸色怎么发白啊,是不是病……”祥婶说着瞟了眼苏禾手里提的药。

苏禾赶紧揣起药包,勉强作出笑脸:“没事,就一些补血药。”苏禾说完埋头匆匆回了屋。

祥婶一听,懂了。

“都是女人,这苏小姐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不过她那脸色是该好好补补。”

回到屠家,喜眉告诉宫城,“大少爷接大少奶奶回来,说是怀上了。全家都高兴坏了,大少奶奶说想吃玫瑰枣和小酥鱼,大少爷眼下带着一家子去正阳楼庆祝了。你吃了没?”

“还没。”宫城一路没顾上其他的。

“我去厨房给您炒两个菜来。”

喜眉说着转身就被宫城叫住,“我跟你去厨房吃吧,省得你再端来。”宫城说着起身跟她一道儿。

正阳楼,屠苏阳提过。虽说是一家鲁菜馆,但它家别具一格的添了道螃蟹菜,做得那叫一绝。想想这都是军校的第二个暑假,大家在上海小聚时聊到的了。

宫城见有面,不想太麻烦索性让喜眉煮碗面就成。

一碗热气腾腾的炸酱面很快就端上了桌。

喜眉坐到他对面看着他吃,一边回想:“二少爷最喜欢吃我做的菜了,这不老在外头跑,吃不到我做的菜又想得很,还特意跟我学来着。头回学会的就是这炸酱面!”

“咳咳……”宫城冷不丁呛了一口。

“你没事吧?我去给你倒碗水。”喜眉说着起身就去倒水。

宫城心想,合着屠苏阳那一手厨艺是骗着自己的通房丫头传授他的,藏得那么深。喜眉还蒙在鼓里。

“水,烫。你等会儿喝?”喜眉将一碗热水端到宫城面前,善意提醒。

“嗯,谢谢。”宫城朝他点点头,偷瞄了一眼,又赶紧躲开。

“对了,下午老爷让我给你送‘三白’,刚巧你不在。幸好没破开,我收起来了。”

“什么‘三白’?”宫城头一回儿听到这个词。

“你不上海来的吗?怎么连‘三白’都不知道。”喜眉说着起身去橱里,抱起收起的三白瓜,“这个,没见过?”她举起手里的瓜给宫城瞧。

“见过,我们那儿叫白瓜。”宫城乍一眼觉得这和他们那儿的白瓜颇为相似。

“那可不一样,是两样东西。这‘三白’打明朝起就是贡品,等会儿你尝尝。”喜眉忽然想起,“当初二太太也说乍看这三白就想起他们那儿的甜瓜,兴许你俩说的是一种。”

宫城停下了筷子,扒拉着面,舔了舔唇上的酱汁,小心翼翼地询问:“你们二太太是怎么没的?”

喜眉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向他投来一个狐疑的眼神。

“哦,听屠苏阳提过他母亲在他小时候就去世了,不过他看起来挺开朗的一点不像是单亲的孩子。”宫城替自己诡辩着。

喜眉叹了口气,神情沮丧起来。“我也是听我妈说的,火车站爆炸,二太太刚好在月台被一节炸飞的车厢压到了底下,人没救回来。”喜眉悲伤地望向宫城:“老爷当时去找二太太,被弹出了月台好几米,送到医院的时候浑身是血,昏迷了两天两夜。我妈说老爷原先不戴眼镜,因那场爆炸头部失了好多血,视力受损,没眼镜跟半瞎差不多。”

宫城第一次完整了解到屠苏阳口中以“意外”一笔带过的隐哀。

翌日,宫城再次拜访永安胡同深处的四合院,却被祥婶告知屋主出远门了。

“苏小姐回来急匆匆提了箱子就出去了,说是出远门,其他什么也没说。”祥婶拿蒲扇扇着,半掩着面,不时向一旁瞄着。

“苏小姐?这里面住的是个女的?”宫城诧异。

“你找人,怎么连对方是男是女都不知道?”祥婶眯起眼质疑地盯向宫城。

也不想多解释什么,宫城继续问:“我找她的事,你告诉她了没?”

“说了啊,她说知道了你是谁……回头给你捎信儿去。”祥婶撇过头,拿蒲扇扇着风以免对方看到她言不由衷的模样露出破绽。

宫城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垂眸思忖,若不是这样兴许能发现点破绽。

“谢谢您。”宫城道过谢,将路上买的一袋杏子递过去,“一点心意,请收下。”这是对她昨天热情款待的回礼。

“啊,这个……”祥婶想推辞,但对方已经递了过来,且看这杏子着实不错就没拒绝。

宫城回去的路上,一心想回了上海定要问清楚方谬天来龙去脉。且不说这个“苏”是谁,是不是真认识他?这么巧他上门,就出远门,怎么都觉得她像在躲他。

“她是个女的?”宫城猛地抬眸,一个女人和屠苏阳会是什么关系?

苏禾在路口悄悄探出头,见对方走远了方才回到住处。

祥婶见她回来,忙迎了上去。

“苏小姐,人我给说走了,就按你教我说的。”

“谢谢你,祥婶。”苏禾感激地握住她的手。听祥婶的描述,这人还挺懂礼,不像当初凶神恶煞的那些人。

她不敢冒险,眼下的情况也不允许她冒险。

该了解的也了解了,中断的线索也只能作罢。宫城寻思在屠家叨扰了这几日,也是时候离开了。于是准备找屠孝延辞行。

从游廊途径西厢房的时候,看到屠孝延的背影,孤独地站在一棵树下仰着头。

宫城来到他身后,许是惊动了他,屠孝延拄着拐缓缓转身。

“屠……老爷,在您家叨扰了多日,感谢你的招待。明天我就要回上海了,正好向您说一声。”宫城礼貌地作着践行前的拜别。

屠孝延一只手背在身后,不禁摇头:“这就走了……”他抬起脸注视宫城。

“嗯。”宫城微微点头。

屠孝延思忖了几秒,抱歉道:“少阳那孩子要是说了些什么不中听的,你别放心上。”

宫城惊楞,屠孝延怎么知道?不过他可不想引起父子间的嫌隙便摇了摇头,回应道:“他很好,待我也很周到。”

望着宫城,屠孝延眼里透着些许赞许,拄着拐向宫城边走边吟:“秋去冬来万物休,唯有柿树挂灯笼。欲问谁家怎不摘,等到风霜甜不溜。”

“这是柿树!”宫城诧异地望向那棵树,他听屠苏阳提过。

“是啊,苏阳的娘喜欢吃柿子。他娘走的那年这棵柿树像知道了什么,愣是没结果,来年才结上。所以啊,有时别看是根木头,也通人性。”屠孝延在宫城面前停步。

哐当——

那柄紫檀鹿角银柄拐杖从屠孝延手里脱落,没等他张口宫城便率先弯腰捡了起来。

宫城眉头一蹙,将捡起的拐杖握在手里,拍了拍柄上的灰。

“谢谢。”屠孝延接过拐杖。

“事事小心。”宫城借机提醒。

镜片后那双慈善的目光将他细细端详了一番,慈眉含笑,拍了拍宫城的手背。

宫城目送他离开。

那不是一柄普通的拐杖,从手柄的分量推测应该和西方的手杖剑一样。屠孝延刚才是在试探同时也是替他解惑,他早已有所防范,一切尽在他的谋划之中。

夜里,宫城收拾完行礼早早躺下。

半夜,觉得腰间被一阵摩挲。他吓得转了个身,只听对面熟悉的声音:“舍不得。”

视线在黑暗中缓缓上移,屠苏阳的脸映入眼帘。宫城不舍地将脑袋埋进他的胸膛,即便是梦中,“舍不得。”

屠苏阳没有作声,只是温柔地抚摸着宫城的后背,在他的颈间落下轻轻的一吻。

宫城正准备洗脸,突然门外传来喜眉的声音。

“怕你起早,老爷特意吩咐让我把早点给您送屋里来。”

宫城给喜眉开门,喜眉皱眉,好奇道:“你这脖子是抹了蜜吗?蚊子总盯一处咬?”

宫城抓了抓额前的头发,懒懒地回了句:“那是蜜蜂。”

“原来你是被蜜蜂蜇了。”喜眉信以为真。

他也懒得解释,本意是说盯着蜜的是蜜蜂,不是蚊子。

喜眉送宫城出门,屠孝延正好等在大门口。

宫城向他点头问候。

屠孝延眯着笑眼凝视着宫城,“要回去了,看你没买什么特产,不过上海什么买不到。送你个小玩意儿作个纪念吧!”说完,他将揣在怀里的兔儿爷拿出来交给宫城。

那是屠苏阳屋里的兔儿爷,他向屠孝延投去确认的目光。终是收下了这件礼物。

“苏阳做的,做了一对儿,另一只被他送人了。可惜了,两只就该在一起才对!”

宫城心里一阵“咯噔”。

“对了,再麻烦托您儿个事。”屠孝延向他投来恳求的目光。

“您说。”宫城道。

“你认不认识一个叫钦安的?”

漆黑的脑海仿佛有一根神经崩断,闪过一道金光。喜眉就在身边,他如果说不认识无疑穿帮了。

“认识,很熟。”宫城无奈撒了个谎。

“那赶巧儿,孩子麻烦你帮我把这个带给他。”屠孝延从口袋里摸出一枚信封状、一指长的红色绸面荷包,小心地打开嵌纽,拎起一根深棕色的细绳。一枚平安玉髓和翡翠莲蓬的吊坠在空中摇曳。“这是平安扣,苏阳去博古斋订的,寓意‘平安连连,连连平安’。忙得都没空去取,还是人家老板来办事顺道送来的。”

屠孝延把平安扣放好,拉过宫城的手……垂眼,眼睛却更弯了,成了一道月牙。他将荷包放入宫城的手心,蜷起宫城的手指让他攥紧。

“孩子,替我告诉他……记得下回跟苏阳一起回来。”屠孝延说完,立刻转向大门,朝门口挥了挥袖子。

宫城僵立着,没有动。

一秒、两秒、三秒。

宫城垂眸,吸了吸鼻子,哽咽了一下。低声道了句:“您老,保重。我会将您的话和东西带到的。”说完,他向屠苏阳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刚走出四、五步,背后就传来屠孝延的喊声:“你走得急,下回来北平,我招待你去庆云楼,再去看那‘银锭观山’。”

宫城猛地埋头,大步流星,头也不回。

站在路口,宫城稳定了一下情绪,准备招手拦黄包车。

“你等等,宫先生!”

回头,是喜眉。

“你先喘口气,不急。”宫城转身关心着对面气喘吁吁的喜眉。

喜眉稍喘后,盯着宫城,微微蹙眉,一脸严肃:“你是不是也喜欢我们二少奶奶?”

“啊?”宫城一脸惊愕。

“我都猜到了,你别装了。”喜眉嘟囔着嘴,眼神凌厉地瞟着宫城。

“我……”

“大男人,大老远跑来探我家二少爷家底有什么不敢承认的。你看到了,我家二少爷养得活我家二少奶奶,亏待不了她。你趁早死了心,别纠缠我们二少奶奶!”喜眉对着宫城就是一顿警告,把宫城说得毫无反嘴之力。

“我……”宫城一转念,既然喜眉认定他跟屠苏阳抢“女人”,那么干脆顺她的意接话。“我跟你们二少奶奶好了,你不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嫁给屠苏阳了吗?”

喜眉盯着宫城,忽然眼里就闪出了泪花,一缩脖子,猛地低头,绞着手指:“可二少爷喜欢,我就算不喜欢也会学着喜欢。二少爷喜欢她,不娶我也没关系……只要二少爷高兴就好。”

宫城没想为难她,见她声音不对,伸手抹泪了赶紧安慰:“我不喜欢你们二少奶奶,我有未婚妻。”

喜眉这才见好转,却仍低回头:“你要是遇到二少爷,告诉他……记得早点带二少奶奶回家。”喜眉撂下话儿,抹着泪儿就跑开了。

“诶……”宫城犹豫着将抬起的手又放了下去。叫住了又能怎么样?他什么也做不了。

喜眉跑回家,边吸鼻子边抹泪碰巧撞见了站在垂花门前的屠孝延,愣在了原地。

“老爷,您还在呢?”喜眉以为屠孝延早就进屋了。

“喜眉啊,都长那么大了。”屠孝延看着喜眉突然感慨。“别等苏阳了。”

屠孝延说完,拄着拐杖进了门。

突然鼻子一酸,眉眼都揪到了一起。摘下眼镜,抹了抹眼角激动的泪。

——苏阳怕是回不来了!

回去的火车上,宫城靠着车窗望着沿路转瞬即逝的风景,回忆着零星的片段,心中莫名惆怅。

“钦安,等到了北平我们就在北平最好的庆云楼摆一桌。也不用请什么人,但你老丈人——我爹。总要叫上!吃完酒席我再带你去看‘银锭观山’,就在那庆云楼边上儿几步路就到。”

宫城转向车窗,捂住嘴为了不让面上太难看。

他不想为了屠苏阳这个“混蛋”丢脸。

屠少阳陪着老婆逛街,趁她挑东西的当口儿,和旁边一个臂弯里夹着《北平晨报》的西装黑帽男接上了头。

“来过一个上海来的客人,二房生的的同学。我派人盯紧了,老爷子和他没谈什么要紧的,人已经走了。”

对方收到消息,不忘叮嘱:“继续盯着,直到找到他和□□的联系方式。”

“少阳,少阳!”

听到老婆喊,屠少阳郑重地向对方点了下头结束了谈话,赶紧回去。

西装黑帽男压低了帽檐,很快消失在了行色匆匆的人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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