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无法饶恕的罪孽

“……保重孩子!”

苏禾惊醒,她梦见她松开屠苏阳的手。眼睁睁……

坠入,无底深渊。

苏禾捂着悸动的心脏,微潮的手掌从胸口滑到腹部。她感受着腹部起伏,心中逐渐平静。

“苏阳,你到底在哪里?”

宫城叫来方谬天交代了他一个地址,说是给苏禾找的住处。

“你给她找的地儿,干嘛不好人做到底给她搬过去……咦,不对!怎么你给她找地儿啊?”方谬天上下打量宫城,夸张地张大嘴:“她肚子是你搞大……”方谬天赶紧捂住嘴,看了看周围还好没引起注意。

“搞半天,她肚子里怀的是你的种!”方谬天不屑瞟了他一眼,原来宫城是个假正经。就说嘛有钱人家的少爷多少一个德性儿,宫城也不例外。

“你会算日子吗?”宫城眉头一皱,反问。

方谬天一琢磨,四个月前苏禾在北平,日子对不上。不过他和宫城认识也不过三月,谁知道他之前有没有和别人珠胎暗结。

“真不是你的?”方谬天试探。

“懒得跟你多说。”宫城白了他一眼,起身要走。

“那你这么热心帮人找房子,再说你……”

宫城突然停下,转身。

方谬天差点跟他撞个正着儿,举着双手:“像你这种有钱人家的少爷,又仪表堂堂,难免让人多想……”

“多想?”宫城疑惑。

“金、屋、藏、娇。”方谬天故意一字一顿,存心耍他。

宫城垂眸,长长的眼睫在眼睑下投出一道阴影。

可转念一想,自己身正不怕影子歪。更何况,苏禾是屠苏阳的遗孀,他帮苏禾,也是在帮故……故友。

“你未婚妻知道吗?”方谬天作死问了一句。

“我的事你少打听。”宫城冷冷丢下话儿。

“我不打听,你的事我也不管。”方谬天说着抓起宫城的手把地址塞回他手里,一脸傲娇。“你自个儿去,老子不伺候。”

宫城楞眼。

“等我日本回来自己办。”宫城嘀咕,也不强人所难。刚要将地址攥紧,方谬天按住他的手神情严肃:“你要去日本?”

没等回答,方谬天已然道出原因:“因为屠苏阳!”

宫城没有回答,沉默诉说了一切。

方谬天抽回地址,对折塞进口袋。

“这里我帮你搞定,一路小心。”

依旧是渡边号,和当初赴日本留学时乘坐的是同一艘渡轮。

物是人非的苍凉如同海浪汩汩涌上心头。

船靠了岸。

宫城走在街上,感受到周遭异样的气氛。

在旅馆前台办理登记,忽然大堂传来一阵嘈杂。

一个日本小孩正拿着木刀刺一名中国住客。

宫城放下笔,朝服务生点点头。

“(宫城一先生,这是您的房间钥匙。)”服务生恭敬地将钥匙双手奉上。

宫城闻对方称呼自己“宫城一”,想是顿笔不慎划的那一道引起了误会。但他没作解释,拿着钥匙上楼。

平樱奈开门看到宫城的那一刻简直不敢相信,她瞪着那双温柔且沉澈的浅眸直到对方向她问候“(好久不见)”,她方才反应。

屋里传来猛烈的咳嗽声,平樱奈双手握在胸口神色担忧地回头张望。

不多时,戴着口罩的武藏苍介拉门而出,看到玄关处的宫城犹如见到鬼魅,满脸写着震惊。

宫城见到武藏苍介虽感意外但也未像他那般反应。出于学生时代的同窗之情,宫城礼节性向他问候。

“你怎么会在这里?”武藏苍介一把摘下口罩冲着这个不速之客。

宫城看了眼平樱奈,用日语回答对方的问题:“(我有些事想登门请教,本乡先生。)”

武藏苍介局促地望向旁边,低头道歉:“(失礼了,夫人。)”

平樱奈颔首,并未介怀。

武藏苍介眸光微动,虚眼望宫城。以他的观察,宫城此番来访绝非寻常。何况本乡和音在校时就对他青睐有加。

他感到一丝危机,如同庙宇里的诵经声在耳边警醒他要提防对方。

宫城眼光毫无波澜,武藏苍介与他此番的目的并无关联。他看出武藏对他的到来十分介怀。

“(是谁在外面?)”屋里询问。

樱奈夫人走到障子门外回复:“(是宫城。他从中国远道而来有事向你请教。)”

屋内的沉默,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障子门后。

“(请他进来。)”

武藏苍介望向宫城一脸不可置信,本乡和音竟邀他进屋,措辞更是客气。

离开本乡家,武藏苍介捏紧手里的口罩,愤然扔到地上,踩过口罩扬长而去。

宫城正襟跪坐,戴着樱奈夫人提供的口罩,面对帘后的本乡和音。

他并看不清本乡和音本人,可从声音可以确定是他没错。

“我很高兴你能来。”本乡和音对他的来访万分高兴,可惜如今的他不适宜当面与之交谈。

“好久不见。”宫城眉宇间挂着一丝凝重寒暄道。

对面沉默片刻,接着道:“我听你的语气似乎并不感到高兴。”

本乡和音一语道破。

宫城放弃了客套的说辞,开门见山。

“我一直认为您是一个光明磊落的人,我不想误会您。”宫城从口袋里拿出信上前准备递给对方。

正当他伸手将要触碰到幕帘之际,对面传来制止:“这里,放下就行。”

虽说泛起一丝疑惑,但他未多想按照对方的指示放下信。

本乡和音从幕帘后伸手按住信封贴着榻榻米将它移到自己面前。

宫城留意到那只手,苍白干瘦,手背虬结的青筋清晰可见。不免令他想起当初印象里的本乡和音做着比较。

“先生,您的身体还好吗?”宫城对本乡和音的健康产生怀疑。

“是重感冒,会传染。你要多保重!”本乡和音拆着信封,不忘提醒。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本乡和音放下信,端正的肩膀微微塌陷。他没有否认。

“是你下达的命令?”宫城放在膝盖上的手捏紧裤子,布料紧绷皱成一团。

“是我的罪孽。”

本乡和音的冷静平静得令人捉摸不透。

一条条活生生的人命在他口中仅仅是一句罪孽,轻描淡写。

“离开这里,滚回你的中国。”本乡和音突然厉声呵斥,猛然站起,信掉落在地被扬起飘到脚边。

本乡和音一改往日温文有礼,宫城被吓得内心“咯噔”一下。这丝惊慌仅仅在他心中一掠而过便被他突如其来地巨咳打断,随即变得清醒。

“咳咳咳……”

“你说过你期待世界大同,嗤鼻日本带有侵略目的战争,视为不义。你都忘了吗?”宫城摘下口罩,抬起下颏:“屠苏阳——他是你的学生!”眼底闪过一丝不经意的润泽。

“噗——”本乡和音用拳眼堵住嘴缓和咳嗽,透过幕帘睨向宫城:“你是个中国人,我本不该对你抱有期望。”

“你曾为救助一对中国母女不惜惹上官司,闹上军事法庭……”宫城认为种族歧视并非他残害他们的真实原因。

“如果知道他们是中国人我绝对不会出手!咳咳咳……”本乡和音决绝道,迅速从胸前摸出手帕捂住嘴。

宫城僵在原地,他曾敬重的老师——一切都是伪装。

咔嚓——

障子门被推开,平樱奈慌张地进屋。她径直走向幕帘,掀开帘子进去扶着本乡和音,轻拍后背顺气。

帘子掀起的一角,信飘出一半卡在榻榻米和幕帘下方。

宫城惊讶地发现,信纸的一角染上了喷洒的血迹。

他诧异地抬头想询问却和平樱奈的目光相对,“(请先戴上你的口罩。)”她提醒宫城,言语间充满着焦躁和恐慌,“(然后请你先回去吧!)”

“先……(先生他怎么了?)”宫城忙切换日语。

“(请你别再问了,拜托您。)”

宫城见其恳求,本乡和音咳得那么厉害便不再多问。

他上前试图拿回信被平樱奈大声制止:“(不行!)”

宫城停下伸出的手,怔怔抬头望向她。

“(宫城,事后我会处理好将它归还给你。)”

“(这对我很重要,我必需现在拿回它。)”宫城表示无法听从她的安排。

“(请您相信我!)”平樱奈几乎是恳求。

宫城动容,隔着幕帘他看出后面女人的无奈。

他收回手,退后。

“滚,滚回你的中国……永远也别回日本……”本乡和音断断续续,上气不接下气地叫嚷着。

宫城听着他犹如落语《死神》中摇曳将熄的残烛般的咆哮,一路来到玄关穿上皮鞋,拉上玄关的门。

月色溶溶。

本乡和音坐在院子的廊上,回想起他和樱奈的初识。

未曾想竟是光源氏先于他的朝颜。

“再过一个月,奈良的枫叶就该变红了。漫山遍野,该是多么震撼!”本乡和音看着空荡荡的院中自言自语。“比起北平香山的红叶不知到底哪个更美?”他的眼底平静得犹如深潭,缓缓望向长廊尽头的暗处。

“虽然都是红叶,奈良的是鸡爪槭,香山的是黄栌。乍看之下都是红叶,两者却有着本质的区别——真想亲眼去看看。”本乡和音收回目光,望向院中的槐树。那是朝鲜战争后他移植栽下的。

因为汉字的“槐”和“愧”很相似,面对槐木怀揣忏悔之心尽管无法弥补他当初对中国犯下的罪孽,却是他唯一能做。

——祈求心灵上的救赎。

“崇祯帝自缢留书求叛军放过百姓,以死谢罪。人死了他曾犯下的罪孽是否会得到原谅?”

如果他死了,会得到朝鲜战争中被日军迫害的中国黎民的原谅吗?

走廊尽头的沉默给予了他答案。

——不,永远不会。

他的罪孽永远不会得到原谅。

本乡和音突然捂住嘴猛烈咳嗽,掌心是一滩猩红的血。

本乡和音自知命不久矣,一想到武藏苍介可能会再次冒用他的名义勾结他人残害一群企图拯救中国于水火和压迫的义士便自觉罪孽深重。

他最后能做的就是杜绝这份罪孽继续加深。

本乡和音望向走廊尽头的黑影,悠长道:“这是我授予你的最后一课,我将你们的东西交还给你。”

一大清早,宫城前往本乡家。

门口围满了人。

直觉告诉他,出事了。

一名中将从屋里出来,戴着口罩向围观众人鞠了一躬,示意:“(逝者生前患有肺结核,请各位不要围观,散开。打扰了!)”

宫城瞳孔猛烈震颤,回想起昨天本乡和音和平樱奈的种种行为忽然得到了解释。

众人一听死者生前患有肺结核纷纷后退,一个个捂着口鼻,晦气扇着面前的空气。

蒙着白布的担架被抬出来,跟随的军医也都戴上了口罩。

平樱奈走出来,她站在玄关处向逃散的众人深鞠一躬:“(抱歉,给大家制造了麻烦。)”她平静而庄重地目送本乡和音的尸体抬上救护车。

宫城闪过人群,站在大门外显得格外瞩目。

本乡和音的担架从他面前经过,提醒他——回避,小心传染。

明明昨天,才见过面,谈过话。一晚上人就走了?

宫城惊异之余内心五味杂陈,呆站在原地。

他的行为引起了中将的怀疑。

宫城向平樱奈投去目光,对方留意到他的同时身旁的中将握紧腰间的佩刀正要朝宫城走去。平樱奈握在胸前的手下沉到腹部,立起掌心摆了摆。她借机和中将寒暄转移对方的注意力。

宫城领悟,低头悄然离开。

等中将再望回人群的时候,早已不见人影。

本乡和音骤疾离世,加上肺结核是传染性极强的病故负责的中将向她传达了上级的命令。

“(我们会将本乡中将的遗体火化,将其骨灰送回。这七天里还请您请勿外出。)”

这一切都在平樱奈的意料之中,当晚她便收到丈夫的骨灰供奉起来。

第六天夜里,宫城和平樱奈面对面跪坐在本乡和音最后弥留过的那间和室。

“(谢谢。)”平樱奈向他这几天偷偷投进院落的补给表示感激。

宫城低了低头,面色沉着。

“(节哀顺变。)”宫城安慰后,表示自己是来拿回那封信的。

平樱奈抱歉地将头磕在手背上,“(请原谅……那封信因沾染了本乡的血迹,我便将它烧毁了。)”

宫城蓦地睁大眼,抓紧膝盖,那封信是证据,记录本乡和音的罪证。

平樱奈见宫城不作声,抬头盯着他:“(上面是讲述了很重要的事吗?)”

“(既然烧了……就不必追究了。)”宫城垂眸眼底尽显失意。

平樱奈起身坐直身子,调整情绪道出了一个骇人的真相。

“(其实……本乡他是自杀的。)”平樱奈望向身后院中的槐树,“(他是上吊自尽的。)”

“(自杀?)”宫城难以想象本乡和音为何突然动这样的念头。

“(本乡一直无法原谅自己曾对你们国家犯下的过错,他曾说那是即便一死也是无法偿还的罪孽。)”平樱奈声泪俱下描述着本乡和音生前的忏悔。见宫城不语,她继续道:“(迫于上级压力,他不得已对武藏苍介进行授导。其实这并非他所愿!)”

难怪那天会在本乡家遇到武藏苍介。

“(本乡的父亲早年游历中国曾和一名中国女子有过短暂的情史。那位女子是没落的将门之后,与女子分别之际他带走了女子家传的半部兵书,以此作为日后重逢的信物。由于是文言常人几乎难以理解其中的意思。可本乡不但参透兵书的内容甚至收了一名弟子,也就是武藏总一郎。并将自己的家学悉数传授给他。)”

“(武藏?他和武藏苍介……)”宫城不禁产生联想,同样的姓氏该不会两人存在某种渊源?

平樱奈颔首:“(是的。他是武藏苍介的长兄。)”

宫城诧异,竟会如此巧合。

“(他是个领悟极高,很有天赋的青年。可在一次次显赫的战绩中他逐渐迷失变成一名爱好战争的狂热分子,与本乡的向往背道而驰。在一次作战中他因伤口感染得了败血症去世,年仅24岁。也正因此,本乡再未轻易收弟子。)”

“(我体谅本乡教官的苦衷,但我无法替死去的同胞谅解他。)”宫城的目光透着纹丝未动的深邃波澜。此时他可以礼节性地鞠躬或点头表示抱歉安慰对方,但他没有。因为在此事上他的立场很坚定——道歉的应该,也必然是他们。从来都不是中国。

平樱奈的说辞无法替本乡和音开脱,他杀害中国百姓,害死屠苏阳这是不争的事实。

平樱奈的嘴角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浅笑,是一种释怀的安心。

“(你什么时候的船?)”平樱奈询问。

“(明天早上8点,渡边号。)”

平樱奈再次向宫城深深鞠了一躬。

宫城在她的躬身送别下起身离开。

宫城回到旅馆,拿出信封。

那封理应被平樱奈销毁的证据安然躺在旅馆的桌上。

前去拜访的前一天,他思来想去连夜誊写了一份。带去本乡和音家的那封是誊写的,原件放在旅馆。

平樱奈擦拭着精美的花瓶,在幽暗的光线下花瓶表面泛着如同瓷器般泠泠的釉光。

花瓶的颈部细长,瓶肚圆窄。

——必要时作为防身的工具亦为称手。

“(你最后的心愿——让这孩子安全回到中国。我一定会帮你达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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