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上海滩上空蒙着一层阴霾。
“号外号外,佰乐斯‘金嗓子’香消玉殒。死因扑朔迷离!”报童挥着报纸引来看热闹的路人纷纷掷币买报。
西装笔挺的洋行买办,扶起眼镜为看真切:“廖小姐,前几天我去佰乐斯,她人还好好的,能唱能跳,怎么一转眼就……”
“我最后听她唱的那首《送别》,没想到这下倒真成‘送别’了。早晓得当初狠狠心加钱点首她的成名曲《玫瑰》了。”蹭报纸的路人凑近附和。
“也是作孽,这人都死了,还要解剖不给人留个全尸。”
“谁说不是呢!”
“真是作孽!”
“新来的?”老齐看了一眼今天的助手,觉得面生。
对面点头“嗯”了一声,没有多言。
停尸间里,安静得只剩器械操作和笔尖记录留下的动静,偶有几声闪光灯“咔嚓”遗留的快门声。
“可惜啊,都成型了。”老齐感慨。
方谬天做笔录的手顿了一下,疲惫地抬头看他。
“你说的什么成型?”蔡康达端着那台美国柯达公司产只比烟盒大点的相机询问。
“看样子三个月,还是个男孩。死者生前怀孕约12-14周。”老齐为方便记录重新组织了一下语言。
震惊!
这可是大花边新闻。
“这两人……要是发生关系,女方多久会怀上?”方谬天用布满血丝的双眼询问,内心忐忑。
“同房,若顺利,一周后就能怀上。”
“那这怀孕的日子怎么算?”
蔡康达鄙夷地看着方谬天:“你这前后问得有区别吗?”
老齐笑了笑,“我懂他的意思。这怀孕的天数按女性最后一次来月事开始计算。”
“你小子清楚这个做什么?”蔡康达疑惑,忽然起了八卦之心:“难不成你小子在外头沾花惹草了?”
方谬天将目光移开,在蔡康达看来这是典型的做贼心虚。
“反正只要这个孩子不是你的就成。”蔡康达取笑。
方谬天却眼角一涩,捂住嘴艰难地哽咽。按日子算这孩子说不定还真是他的,这样的想法突然在脑海里闪过。
“怎么了?昨晚没睡好?”蔡康达关心。
方谬天假装打了个哈欠搪塞过去。
“人死了,想开点。”蔡康达拍了拍方谬天的肩膀,他知道方谬天和廖诗诗有交情,悲伤是难免的。
“死者怀孕三个月”,笔尖停留在“三”上,墨迹极重。
方谬天曾误以为廖诗诗被始乱终弃,他甚至打算,倘若找不到孩子他爹就帮衬她一起抚养,他给孩子当干爹,权当白捡个便宜。
“这是……”老齐从死者胃里夹出一枚玻璃管,透过管壁里面是不知名的白色粉末。
老齐将其放入盘中,蔡康达正要给证物拍照,竟有了发现:“里面好像还有东西!”
闻言三人纷纷望向从死者胃里取出的玻璃管。
老齐小心倒出粉末,随之一起掉出的是枚纸卷。
氛围顷刻凝重,在众人的瞩目下老齐用镊子缓缓揭开纸卷。
三颗人头你挨着我,我挨着你。没等看清内容,证物忽然不翼而飞。
等反应过来,助手已经跑出停尸间,没了人影。
今天是尸检的日子,宫城担心日本人会有所行动。决定给方谬天提个醒儿。
刚到楼梯口,一名白大褂向他飞奔而来,方谬天在后面紧追。
“拦住他!”
闻言,宫城当即伸腿将人绊倒,眼看对方要摔下楼梯,下意识伸手。
对方掏出手术刀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宫城当即捂住手背任由他滚下楼。
“轰”一声巨响,周围安静下来。
方谬天看了眼宫城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宫城一句:“先去看他!”方谬天收起担忧,下楼抓人。
由于摔断一颗牙,口里弥漫着血腥味,方谬天摘下对方口罩的一瞬间一阵恶臭扑面而来。
方谬天从他身上搜到被抢走的证物。
“宫城,快过来!”方谬天冲楼上大喊。“帮我看看这上面写的什么?”
宫城接过那张薄透的纸片,尽管字里行间有模糊缺损的字眼,但光看残留的平假名以及和式汉字依旧能看懂上面所传达的讯息。
“谁派你来的?”方谬天提起他的衣领,狠狠道:“是不是你杀的廖诗诗?”
见事情败露,男人将罪名全揽到自己身上:“我是廖小姐的追求者,可她始终不接受我的爱。既然我得不到,那么别人也休想得到。”话音刚落,男人突然浑身抽搐,口吐白沫。
探过鼻息,方谬天无奈道:“死了。太便宜他了!”
“谬天,你俩没事吧?”蔡康达慌慌张张地赶到。
“我没事,”方谬天看向宫城,留意到他手上的血,“他有事。”
“那人怎么样了?”蔡康达见人一动不动,还口吐白沫。
“死了。”
“摔死的?”
“我看不像,倒像服毒。”
方谬天望向宫城,“上面写的什么?”
“损毁太严重,看不出内容。”宫城将纸片还给方谬天。
递给宫城之前纸片上的内容更完整,眼下部分字眼被抠损。
他对宫城刻意的隐瞒产生了怀疑。
他大胆推测,廖诗诗是因为知道纸条的内容故被灭口,根本不是他说的因爱生恨,爱而不得遂起杀心。
简单处理好伤口,宫城配合做完笔录。
方谬天追到楼下,宫城站在电线杆旁一副久候多时的模样。
“晚上有空吗?”方谬天叫住宫城,“我去找你!”
“我等你。”宫城的沉着给人一种尽在掌握的泰然。
方谬天突然笑出声,疲惫的面容上有了一丝气色,果然他俩还是有默契的。
“我有东西给你。”
“什么东西?能不能先透个底儿?”方谬天话到嘴边忽意识隔墙有耳,掩嘴凑到宫城脸庞低声询问。
“你丢的。”
“我丢什么了?”
宫城也不多言,挥了下手告别。
宫城提前交代吴妈如果方谬天来找他,直接领他去花房等候。
方谬天单手趴围栏上,弯腰逗唐泰斯:“嘿,假洋狗!”
唐泰斯眯着眼母鸡蹲,不搭理。
“你怎么跟你主人一样呢,不爱搭理人。狗眼……兔眼看人低!”
话音刚落,花房的门被推开,宫城姗姗来迟。
“哟,来了!”方谬天站直身子。
宫城面色沉重,伸进口袋掏出戒指:“有人让我将这个还给你。”
看到戒指的一瞬间,方谬天神经紧绷,眼睛瞪得像铜铃一般。
他颤巍巍地接过戒指,明明当时掉下黄包车,竟会出现在宫城手里。
“谁给你的?”
“廖小姐的案子上面怎么说?”宫城有意岔开他的话题。
“像凶手交代的,情杀。反正死无对证。”方谬天清楚这绝不是真相,凶手舍命抢回从廖诗诗胃里取出的纸条,必定不会那么简单。
“我交给你的时候是完整的。”方谬天开门见山。
宫城并没有找借口开脱,“是。”
“你为什么要毁掉证据?”方谬天质问。
“警署**,上级无能,你觉得就凭你,能干什么?”
一字一句,冰冷如坠,字字珠玑,撞击在方谬天本就濒临决堤的心态。
“那是诗诗用命换的?告诉我上面的内容?诗诗到底是怎么死的!”方谬天揪住宫城的衣领,愤怒地吼道:“说——”他知道宫城一定知道什么。
“死的是日本人。”
宫城言简意赅的提醒令方谬天立马明白。
“诗诗的死是日本人干的?纸……纸条上一定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被她撞见!”方谬天埋头自言自语推理着答案,“……所以杀人灭口……是不是?我问你!”
“是。”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报纸刊登死讯当晚……”
砰!
话音刚落,方谬天一拳将宫城打得撞上花房的玻璃震得整个温室嗡嗡作响。
“你早就知道,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方谬天近乎咆哮,他抡起拳头。看到宫城扶墙一声不吭,缓缓站起,僵在半空的拳又不忍心地放下。
“我来找你就是怕他们有所动作,看到纸条的那一刻我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杀廖诗……”宫城埋头,避开方谬天的目光,抬手擦拭嘴角,唇角有股淡淡的血腥味。手背的伤在撑起的时候不慎崩裂,渗出微微血点。
“你他妈上过日本人军校,心也向着日本人?”
方谬天气急,一时口不择言。
“你他妈!”
音量虽轻,但听得真切。
方谬天顿觉眉心一黑,一圈金星闪过。鼻梁胀痛,没等他捂住鼻梁,腹部又挨一拳撞向身后的花架。
哐——
一盆黄色风信子撞翻在地,躺在花盆碎片和碎土中颓然衰败。
这一声巨响让方谬天稍稍冷静,看向宫城。
宫城盯着地上的风信子,眼神落寞。
方谬天看着他走过去,蹲下,找了个空花盆,直接用手捧起碎土往盆里填。
“用铲,别用手,你手有伤!”方谬天上前握住他的手腕阻拦被宫城甩手挣脱。“你别……”他不死心仍试图劝阻。
“滚!”宫城决绝的扭头冲他喊道,眼里难得填满外露的愤懑。
唰——咻——
两人不约而同朝围栏望去。
唐泰斯不知道怎么,突然在围栏里横冲直撞。在众目睽睽下一跃而起跳上围栏,仿佛座山雕一样的身躯立在围栏上。
围栏外正对唐泰斯下方是一把割草用的镰刀。
“你帮……帮忙……”宫城盯着唐泰斯,生怕它往下跳。
唐泰斯探着脑袋,一个俯冲就往下跳。
“唐泰斯——”
方谬天离得近,眼疾手快一下抱住这只差点让自己脑袋和身体分家的胖垂。
唐泰斯挣扎着从他手上落下。
“你小子,挠我!知不知好歹啊?”方谬天抱怨它和它主人一样没良心。
唐泰斯跑到宫城面前嗅来嗅去,宫城一把将它抱入怀中将脸埋进它脖子,激动地吸着鼻子。
“至于吗?一只畜生。”方谬天诧异,宫城竟为一只兔子伤心难过至此。
宫城瞪了他一眼不理会,继续安抚唐泰斯。
两人席地而坐,背靠着玻璃。宫城抱着唐泰斯抚摸着它毛茸茸的脑袋。
方谬天斜眼,拽了一下唐泰斯的尾巴。
宫城一个眼神杀让他立刻安分。
“活着,好好的,可以了!”方谬天忍不住埋怨,“该谈谈正事了?”
“字条事关重大,不知道反对你是件好事,免得招惹杀身之祸。”宫城平复情绪,以冷静的口吻缓缓道。
“跟你一道儿,我招来的杀身之祸还少吗?”
宫城抬头迎上方谬天投来的真挚目光,他不在乎。
“你买墓地了吗?清明我可不会去给你上香。”
方谬天觉得宫城要么不开口,开口能把人气死。
“你把账结了,明天我就去静安……不对,万国公墓选个顶好的位置,和金科状元、两广总督们做邻里。”
宫城睨了他一眼,沉默。
“别想赖账。”
“明天给你开张银行的支票,你填个数儿。”宫城不紧不慢。
宫城来真的?方谬天没想到如此顺利。
“你这么看我几个意思?”方谬天见宫城一副打量的目光。
“方文渊就没给你留下点什么?”要说方文渊一点都没留,他是不信的。
方谬天一提这个就来气,叹了口气:“留是留了,我不想着那钱‘不干净’拿着不安心。全捐广慈苦儿院了,老方那么喜欢小孩,又是穷苦人家出生,当是替他积德行善。谁想我前脚刚捐,后脚遇到林琛……”
“那钱……文渊曾经跟我提过,说你小子没爹妈傍身,等你存钱讨媳妇儿人姑娘家都成昨日黄花了,他把工资替你存了笔钱买个小中套,将来讨媳妇不成问题。”林琛道。
“我差点就成有小钱的人了。”方谬天捏着小拇指比划,满眼可惜,“林琛怎么就不早点跟我说!”
唐泰斯“扑通”一声跳出宫城怀抱,挤到两人中间刨起坑。
方谬天摸摸它的脑袋,唐泰斯舒服地蹲下,窝两人中间享受着。
“我的命还没你好!”唐泰斯一只兔子都能住那么宽敞的地方,按时按点有人喂,吃好喝好。
兔生如此,夫复何求?
瞄到那盆重新移栽到盆里的风信子,方谬天忐忑道:“那花能活吗?”
“不清楚,”宫城看着它,懒懒道,“死就死了。”
“我赔你盆新的?”
“那从你酬劳里扣。”
“成!”方谬天一口答应,没等话音消失突然改口问:“贵吗?”
“你的酬劳去掉一个零。”
方谬天诧异地望向宫城,他的眼神似乎在问“真的假的?”。
宫城一脸无所谓。
“你骗我?”
宫城偏过头,不说话。
“好啊,我可为了帮你查案断了根手指,你到底有没有良心?”方谬天眯起眼。
他也不知道黄色风信子的价值,只是简本华提过它不便宜。谁让方谬天惹他不高兴,吓唬吓唬罢了。
宫城望向方谬天的手指,断指上戴了一截黑色的指套。
方谬天掏出戒指,感慨道:“可惜这枚我戴不上。”
“你的呢?”宫城好奇。
“给我老婆戴去了。”方谬天苦笑。
宫城若有所思,“你是买给廖小姐的?”
“你说人是不是指定都有点毛病,人活着,粘着你的时候,你嫌人烦不待见,诸多顾虑。人走了,才后悔当初怎么就没好好珍惜。”
“活该。”
“骂得对!”方谬天没有辩驳,确实活该。
方谬天眼眶微微泛红,抬手擦了擦眼角。起身和宫城道别,“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走了。”
钱昧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冲方谬天哭诉:“这帮白眼狼,人刚走就把屋里值钱的全搜刮了……真是没天理。报上说什么一尸两命!我呸,那些记者当真昧良心。哪有这样败坏人清誉的,我们诗诗从没跟过不三不四的主儿,还是黄花大闺女呢!”
方谬天一听,低声道:“之前她不是跟过一个法国佬吗?还给她买了栋小洋房。”
“那法国人都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他在法国有妻儿,说把诗诗当什么缪斯女神,追求柏拉图式的恋爱。他俩没事儿,他回法国后两人也就没了联系。房子是送的没错,可人家当钻石项链一样的礼物送,不当回事儿。也就不了解的旁人以为他俩好了,你和诗诗什么交情还不了解她,也信那些。”钱昧抽了抽鼻子继续,“你交代过,平日我也帮她挡着得罪了不少老板,到底有你背后撑腰加上方文渊的名讳,谁敢碰她。再说诗诗有分寸,才不是那些漂亮脸蛋,脑袋一包草的小舞女仗着几分姿色到处找饭票包养的主儿。”
“真是一尸两命?”钱昧收了收眼泪向方谬天求证。
“嗯。”方谬天点头,遂沉默。
“我苦命的诗诗,这是好不容易想通了不在你这棵树上吊死。怎么就这么走了……”
“你知道她肚里孩子他爹是谁吗?”方谬天虽说不报什么希望,但说不定钱昧知道些什么。
“谁知道这个挨千刀的啊……等等,”钱昧忽然想起,“我记得三个月前,有一天诗诗到中午都没来,我就打电话去她家,宁波的大老板特意来捧她的场断不能让人坐冷板凳。她说要休息,不来了。我让她累就晚点来,不来可不行。她说昨晚陪男人睡觉,起不来了让我看着办。我只当是句玩笑,让牡丹去招待的人家。”
钱昧回想起来,姑奶奶没开玩笑。
“三个月前,你还记得是哪一天吗?”方谬天瞳孔震颤,激动地抓着钱昧。
“我想想啊……就你说请我吃饭,方文渊做东,我说晦气拿我寻开心没空儿,然后第二天。”
方谬天眼中噙满了泪,松开钱昧,捂住嘴憋不住溢出似笑非哭,又似哭非笑的怪声。
回忆起廖诗诗生前最后的通话,以及日子推算,廖诗诗肚子里的孩子只可能是他的。
“谬天,你节哀。哪个挨千刀的,诗诗走了连脸都不露一个。还是你对诗诗有情有义。”钱昧也被方谬天这疯癫的悲伤感染,回想起廖诗诗生前:“我说你对诗诗讲义气是真,感情的事勉强不来。可她说‘没有情哪儿来的义’,她说你就是脸皮子薄,时间久了会发现她的好……”
方谬天哽咽着转身越走越远。
没有情哪儿来的义?
他一直觉得对廖诗诗有愧,觉得自己对她顶多算义气,什么郎情妾意谈不上。是他错了,大错特错!因为他的胆小,不敢直面,接纳廖诗诗的感情,企图以此为借口将她推开。看似为她考量实则为自己的懦弱寻找开脱罢了。
方谬天握紧拳头,眼神犀利。
“杀妻弑子之仇,不共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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