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开往上海的火车上,屠苏阳怀里紧紧揣着亲自翻译、誊写、装订成册的半部《猎人笔记》。
这次的任务好在有惊无险,不然他也无法继续被委派上海的接头。
等结束,他定要带着自己的“心血”好好给宫城陪个罪。
去之前想着要好好说话,谁曾想到最后又强人所难。每每回忆起当时,宫城愤懑,泪眼婆娑的神情,心里便不是滋味。
接头地点在长三堂子的书院,利用烟花之地作为迷障掩饰地下工作再好不过。
顾之川告诉屠苏阳下个月四号他们将安排替换被关押在龙华监狱的陈道年,届时他们善后,由他将人送到码头,尤逐光会接应他们,然后护送陈道年赴法国。
“会由谁来替换?”屠苏阳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我们的同事。”
“那被安排替换的人不就……”
“为了革命牺牲在所难免。”顾之川为掩悲恻,端起茶,轻呷了一口。
“你们怎么决定由谁去?”屠苏阳一脸郑重。
味,甚苦涩。
顾之川放下茶杯,耷拉着眼皮:“组织自有主张。”
屠苏阳从他的黯然中猜测顾之川大概知道会采取何种方式决定谁去顶替陈道年。
弥留之际,顾之川侧了下头。
从他侧头这一瞥,屠苏阳感受到一股无形的沉重仿佛黑云压顶般压抑。
有个念头在屠苏阳脑海一闪而过。
小谪仙和准备下楼的屠苏阳偶遇。
他赶紧唤了声,“阿姐。”
“你上这儿?”小谪仙扫了他一眼望向他身后的包间。她是个明白人,既然猜到了也就不戳穿。
她将红花油塞给屠苏阳,懒懒道:“麻烦帮我把这个给小官带去,他就住楼下最里间。”
“唉。”屠苏阳答应。
“在吗?阿姐让我给你送红花油。”
门没关。
屠苏阳推门而入。
眼前的景象,“原谅”、“释怀”这两个词瞬间从他的人生字典里消失。
屠苏阳一言不发,一路拽着宫城不撒手。
“屠苏阳,你松手!”宫城越是使劲儿扒拉,屠苏阳就拽得越狠,脚步愈紧。近乎野蛮地拖着宫城一路前行,手腕被勒得通红。
转角的路灯,宫城仿佛看到救命稻草般抓住,不肯再走。
屠苏阳猛地转过身,粗暴地举起宫城的手腕,目光冰冷,沉声:“要我抗着你走?”
他的眸光始终是闪亮,洋溢着愉悦。如今黯淡冰冷就像变了一个人。
——屠苏阳,他做得出来!
宫城不情愿的手掌直至五指脱离路灯的杆子。
两只流浪狗在路中段打转儿,一只忽地骑到另一只背上。
屠苏阳只顾埋头疾步拖宫城走,全然不顾脚边,一脚踢了上去。
“啊呜——呜呜呜!”底下那只发出可怜的嗷叫,驮着背上那只转了一圈撞上宫城的裤脚。
宫城下意识回头望向那两只流浪狗,不知为何心底有股深深的触动,莫名胆颤。
一个小时前。
宫城来看望阿姐,今天是阿姐名义上的生日实则是叶将军的忌日。他带了礼物,之前又托人找到了一款雪茄,拿来给阿姐试试。
“你有心了。”小谪仙擦拭着手上残留的护弦膏,刚发现琴面又裂开了一道纹。
“我都快忘记他身上的味道。”小谪仙不禁感慨,原来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亏你还记着我的话儿。”
特殊的日子避免打扰小谪仙怀念叶将军,宫城未久坐就起身告辞。
刚到楼下,便听到最西间传来男人哭饶的声音。
本不想多管闲事,忽听得“嘭”一声破门,好大动静。
小官光着身子爬出门槛,遥遥望去身上遍布青紫,颈上和胸前还有好些红艳艳的牙印。
肥头大耳的男人踹了一脚嫌不够,刚要继续踹。宫城上去一下推回膝盖令他险些栽回门里。
堂子里的小厮闻声也纷纷赶来劝架,妈妈更是好说歹说将人哄着送了出去。
“我扶你进去。”宫城小心翼翼搀起小官,见他光着身子,下意识将目光移开。
小官捡起一件衣服披上,宫城已经给他倒了水压惊。
“谢谢。”小官忙用双手去接。
见他嘴角破了,宫城忽地将茶一收。
小官不解,仰起头疑惑地望向宫城。
“你嘴角破了,晾凉了些再喝。”
宫城一句体贴,让他一时眼眶发胀,忍不住抬手拭去眼角溢出的委屈,“让您见笑了。”
一条叠得方方正正的男士方巾递到面前,小官蓦地抬头,一怔,随即感激地双手将其捧在手里盯了好久。
宫城朝里一望,地上散落着衣物,床上凌乱不堪,似乎还有股异味。
他下意识埋头捂鼻子的动作被旁边的小官看在眼里,尴尬道:“我这儿狭小,又没扇窗。”说着就起身想要去开门。
看出他的意图,宫城谅他身上有伤不便多动,说了声:“我来。”
“留道儿缝儿就好,也别敞开……免得外头动静吵扰到你。”小官说完避开了宫城的视线,面色羞怯。
“这些都是刚那人打的?”
“不全是。有些客儿就好这口儿,挂彩也是常有的。”小官早已习以为常。
“客儿?”宫城懵懂之际倍感意外。
小官似有些不好意思,想来宫城这样的人是不会知道他们这些当小倌儿的。
“有喜欢女人的客儿,自然也有喜欢男人的。北平的八大胡同早见怪不怪。”言罢,小官抬眸瞧了宫城一眼,既是观察亦是试探。
宫城霎时无法从自己的认知里寻找到合适的应变,呆愣着半天没有说话。
直到屠苏阳的名字出现在脑海里,一切豁然解释通了。
小官见状,局促地端起茶就往嘴边送借此岔开话题。
“噗——”被茶水烫到破皮的嘴角,小官疼得一口茶水喷到宫城胸口。吓得赶忙道:“对不起,我给您擦……”一想到那手帕方才自己擦过眼泪怕宫城嫌弃,遂改口:“我有件衬衫,才穿过两回儿,你要不嫌弃我拿来给您换上?”
宫城两根手指扯着被喷湿的衬衫面露难色,他也不想这样出去,听到小官的提议便没有拒绝。
“你要不也把衣服穿上?”宫城看到小官从刚才开始只是简单披了件衣裳,下面什么都没穿。虽说都是男人,可到底看着别扭。
小官羞涩地点头。
“就柜子里最下面,上面叠的那件白的。”
宫城找到衬衫,一抖,看大小倒是能穿。
站在柜前开始脱上衣。
小官看到宫城便对自诩肤白纤细自惭形秽。宫城的白和纤瘦是娇生惯养出来的,健康,充满朝气。而他是没有生气,残破,摧残之下显现出的苍白瘦削。
外头传来敲门,“在吗?阿姐让我给你送红花油。”
小官闻声回头,看到突然闯入的屠苏阳很是吃惊。意识到衣不蔽体,赶紧拢了拢胸前的衣物。
宫城找到另一边的袖子刚穿好,开始系纽扣。
碰巧被屠苏阳尽收眼底。
望向后面床单斑驳的水迹,狼藉散落的衣物和空气中充斥的气味。
屠苏阳面色紧绷,攥紧手里的红花油。
宫城扣完纽扣,回头撞上屠苏阳炯炯的目光也是大吃一惊。
四目相视,二人缄默不语。
宫城隐隐感到一丝窘迫。
回到住处,房门“啪”被甩上。
屠苏阳反绞住宫城的手,一下控制在门板上。另一只手也没闲着,攀上宫城的纽扣,附耳灼热道:“把衣服脱了。”
宫城顿感不妙,急忙挣脱护住领口,一手要去开门。
屠苏阳当然不会给他机会逃脱,将人反转正对自己,顺势解开第二颗纽扣。
“宫城,”喊出这个名字的瞬间,屠苏阳眼眶一酸,用力吸紧鼻子,“我才回北平多久?你就耐不住了?”
“唔……你!”
屠苏阳蛮横地卸下宫城的一颗扣子,引起了宫城强烈的不满。
“什么臭男人的衣服都敢往身上套?你平时不最讲究,怎么那种货色不觉得脏?”屠苏阳红着眼,说着最羞辱人的话。放平时,他绝不敢这样冲宫城说话,向来都是好话哄着,生怕哪句惹他不高兴。
不免令宫城想起小官的话,屠苏阳喜欢男人。不由心生起一股厌恶。
“那也好过你……让人恶心!”宫城拽住屠苏阳的领口不服气道。
目光一冷:“那我现在就让你恶心恶心。”
“你做什么?”宫城预感不妙。
屠苏阳将西装外套扔桌上,内里朝上。一撩胳膊拽回试图逃跑的宫城将他甩向桌面,狭小的空间,屠苏阳一步便贴上来,臂弯搂着他的胯避免磕到桌角。桌腿随着二人的冲击向前挪了两公分,发出刺耳的“嗞啦”声。
腰间的金属扣头一松,宫城惊觉腰上一轻,身下一凉。
“屠苏阳,你……”反手就是一下被屠苏阳扒下衬衫反绞住双手,将身子按回桌面。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金属和布料摩擦的细微,宫城不用猜都知道他在做什么。
奋力蹬腿想踹身后的人,怎奈让桌子往前滑行并起不到任何作用。
哐当——
这一声,皮带落地的声音。
宫城的心彻底死了。
“唔……”宫城拼命扒着桌子试图和屠苏阳拉开距离。
桌子大半对着窗,窗半开着。
眼前一片灰白死寂,宫城半张着嘴如同濒死的鲫鱼。
桌腿距离最先的位置至少挪了十五公分。
宫城可以看到楼对门被打开,主人半个身子在屋里,面对门外像在和人攀谈迟迟未进屋。
对面要是回头,进屋,望向窗口……
就会看见、就会看见、就会看见。
对面的人进屋,关上房门。放下公文包,走到窗前,打开窗户。
窗外小花圃上摇曳的一串红,甚是惹人。他拔下花舌含入口中用力吸允顿时品尝到甘甜的花蜜。
他满意地叼着花舌,无意间听闻对面窗户“砰”一关,“嗞啦”合上窗帘。
窗对面,宫城紧紧环住屠苏阳脖子,双腿盘踞其身,右脚腕上挂着褪下的西裤。
他依偎在屠苏阳肩头瑟瑟发抖,不断抽噎。要是屠苏阳再晚几秒,他这脸怕是就没了。
紧要关头,宫城极力挣脱,握住屠苏阳的手臂示弱:“别在这里……”屠苏阳顺着他的目光意识到其诉求的缘由,故意耗着时间折磨他。
“求……求你,屠苏阳!”宫城苦苦哀求,眼看着对面即将发现。
屠苏阳迅速将宫城翻面儿抱起,借着死角移动到窗口将窗户关上,拉上窗帘。
看着怀里的人,因害怕露出受惊破碎的眼神。屠苏阳心头掠过一丝恻隐,但顷刻间消失,嘴角哂笑道:“现在知道害怕了?”
宫城泪眼汪汪地盯他,却仍倔强不回。
屠苏阳托着他,让他极度不自在。宫城要自己站着,刚伸腿对方就察觉出他的心思猛地往上一抬膝盖。
“你说换地儿我应你了,怎么还不满意?”
他的话如同毒蛇吐出的信子,听得人心惊胆战。
“你畜生——唔!”宫城倒抽一口凉气,憋得眼角愈发红艳欲滴。
(此处省略)
黑漆漆的床上,屠苏阳望着累昏睡过去的宫城。伸手去抚他脸上的泪痕,被泪水浸透的皮肤薄薄的,透着凉意,脆弱得生怕被捏坏了。
惺忪的眼皮在看到屠苏阳靠近那一刻强撑起向他投以充满警惕的目光。宫城推拒屠苏阳的胸膛,难受道:“不,不行……”推搡的那只手并没有激情荡漾后的余温,指尖冰凉令人咋舌。
“宫城,你手怎么那么凉?”屠苏阳心疼地握住他的手放到嘴边哈气,揉搓。
宫城只觉恶心,止不住地颤抖。
“你滚!”
破口的瞬间,屠苏阳赌气似的连人带被抱了个满怀。
“你滚……滚!别碰我!”
“宫城……放心,我不乱来。”屠苏阳安抚对方情绪,是他过分了。
“你拿我当什么?你拿我当什么……”宫城叫嚣,捶打着屠苏阳。
屠苏阳没有制止,也没有还手,心疼地搂紧他。
宫城累了,想翻过身,力气却只够翻成平躺,仰望着晦暗的天花板。
他恨自己的无能,一次次被屠苏阳拿捏。看着毫无生气,斑驳的天花板加上身心俱疲让他倍感委屈。
眼里逐渐噙满的泪模糊了视线。
突如其来的拥抱,震落了他的倔强。
屠苏阳趴在他胸口,静静地。周围只剩彼此的心跳和喘息声。
过了几秒,他帮宫城翻身。
被窝里传出窸窣的动静,是屠苏阳贴了过来。
宫城一个激灵,裸露的肩膀冷不防地抖了一下。
“放心。我不会乱来!”屠苏阳安慰他。犹豫了一会儿,嗫嚅道:“你和那小倌儿,你们什么时候好上的?”
屠苏阳想知道是在他之前,还是之后。
宫城不搭理。
继续道:“我不计较,这码事儿过去了……”
宫城依旧没反应。
屠苏阳不甘心,上去从前反握住宫城的肩头,凑到脸庞要亲下去。
“屠苏阳,请你别让我觉得自己像头畜生。”
宫城显然误会了他的意图,他只是想亲亲他,没想做其他的。
这句话让向来对宫城热忱的他的心瞬间凉了半截。
刚还想着不计较他和小倌儿那档子事儿,下一秒就拿话赌他。
屠苏阳也来了脾气,不愿意,他就偏不随他的愿。
“你既然给我按了这个名儿,我就如你的愿。”屠苏阳恶狠狠在他耳畔低语。
他故意握住宫城的软肋让他不好受,硬是让他宣泄了一回儿累晕过去才罢休。
屠苏阳却又后悔起来贴着宫城的鼻子,摩挲着脸颊道歉:“宫城,我们好好的好不好?”
《猎人笔记》静静地躺在书桌上,蓝丝绒般的夜色笼罩着精心装订的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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