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藏苍介将佛经推到平樱奈面前,笃定地望向对面。
“(师母,物归原主。你的目的达到了,现在该把老师的兵书交给我了?)”
这部佛经标记了他尚未学到的内容,但并非全部。
“(和音去世后我便按他的遗愿将兵书焚毁随他而去。)”平樱奈冷静地回答。
武藏苍介激动得膝盖挨着榻榻米贴行至其面前,目露凶光:“(我看是你的意思?)”
“(难道你在质疑你的老师吗?)”
这句话令武藏哑言,他收回膝盖退回,坐正。仿佛一切没有发生。
“(中国有句老话‘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敬重他,可他心里始终惦念着那个中国人。)”武藏道出他的不满,本乡和音身患肺炎却隐瞒病情对他进行授业,根本没顾及他的死活。武藏企图用愧疚和亏欠让平樱奈交出兵书。
“(和音从一开始就没看错,你的秉性和气度不如人。)”
冷静的语调中透着一道直击人心的锋刃。
武藏眯眼。
平樱奈从身后取出一块白帕包裹的物件放到两人中间,眼神示意对方。
武藏苍介迟疑着揭开,一条麻绳赫然呈现眼前。
“(如果井上大将知道你借由你老师的名义干涉军要残害同窗,你觉得他会顾念与你老师的情分提携你这个后辈吗?)”
武藏苍介自以为背着本乡和音干下的勾当不会被发现。
“(你逼死了你的老师。)”
一字一句,直戳武藏苍介心扉,振聋发聩。
麻绳。
——本乡和音自缢的工具。
武藏苍介意识到,立即用手挡住口鼻,嫌恶地挥挡,恐惧地不断后退。
嘴角露出一丝讥笑,平樱奈一举戳破了这个平日对自己丈夫毕恭毕敬的“好学生”伪善的面具。
“老师是……你胡说,他明明……”武藏话到一半瞬间语塞,他找不出理由开脱。
冷静片刻,他对平樱奈恭敬地俯首,额头紧贴榻榻米,双掌按于两侧,愧疚的认错。
下一秒,他抬眸紧盯麻绳,双掌握拳。武藏苍介趁其不备用麻绳勒住平樱奈的细颈,眼神逐渐狠厉。
“(作为老师的妻子,悲伤过度选择陪同老师一起去。放心,我一定会妥善安排你的后事。)”
只要平樱奈一死,就没人知道这个秘密。眼下父亲有意撮合他与土肥原家联姻,对他的仕途有巨大助力,如此关键的节骨眼他更不能让任何事毁掉这一切。
“(我回来了。)”门外传来声音,是年轻的女声。
武藏苍介一惊,平樱奈这才有机会喘口气,她使劲拍打着榻榻米以求引起门外的注意。
“(妈妈,你在里面吗?)”随着焦急的询问,障子门被刷的拉开。
遥站在门外,看着屋里正上演的一幕惊呆。
她冲上前一把推开武藏苍介,拖起平樱奈到一旁抚着她的背顺气。
“(遥?)”
听到头顶上方传来的呼唤,她这才抬起头看清对方的脸。
那句“武藏少爷”如鲠在喉,终是化成挡在家人面前阻挡威胁抬起的臂膀。
“(请你离开。)”遥坚定地缓缓起身,挡在平樱奈面前。
平樱奈一时发不出声,拉了拉遥的袖摆示意她小心。
“(妈妈,没事的。请您放心。)”遥宽慰。
“(妈妈?)”武藏听得一头雾水,“(这是怎么回事?)”
“(我现在是本乡遥,本乡家的女儿。你如果再敢伤害我的母亲,我会将你送去警局。)”
曾经眼底满是乞求和怜悯的破碎如今再无踪迹,坚毅果敢令人望而生畏。
武藏望向颓然靠在遥脚边的平樱奈寻求答案,对方不屑地撇开脸。
他难以置信,可继续留在这里也于事无补。
经过障子门外,突然看到一个小男孩背对门闭眼站着。
“(你是谁?)”武藏问他。
小男孩没有反应,也不作答。
“(音仁,进来。)”
听到屋内的喊声,男孩立即作出反应,转身跑进屋内。
“(妈妈。)”
武藏苍介跟了上去,刚好听到男孩喊遥妈妈。
这一刻,某种东西如同富士山喷发,山顶的积雪被岩浆裹挟,愈滚愈大逐渐酿成喷发的雪崩。
方谬天寻思廖诗诗好大火气。
“今晚来一趟我家,你敢不来我可有你闹出人命的把柄。”
没等他说上一句,廖诗诗就把电话挂了。
方谬天自诩不是不想负责,是不敢。把人娶了,让人跟着自己过苦日子,指不定哪天成望门寡。倒不如保持现状,和以前一样,也不妨碍她有更好的奔头儿。
抬头猛地撞见宫城,见他手里提着奶粉和沈大成的点心。
“你这大包小包上哪儿啊?”
宫城回过头望了他一眼,不急着回话。
“我去看望苏禾,顺便看看她缺什么?”
“赶巧儿,上次帮她搬家,帽子落下一直没去取,我和你一道儿去。”一想自己两手空空不好看,借口帮宫城提东西,拎过两罐奶粉招摇过市。
宫城见苏禾房间收拾得干净整洁不禁钦佩她一个人竟也能打理得有条不紊。
肚子较之前大了不少,一眼便能看出准孕妇的身份。
苏禾忙要给他俩倒茶,宫城怕她劳累忙道:“我们坐坐就走,不用招呼。”
“宝宝,大概什么时候?”宫城盯着她的肚子,盘算着等临近找个老妈子伺候苏禾。这是屠苏阳唯一的血脉,不能有闪失。
“都说怀胎十月,我临产还有4个月呢。”苏禾抚摸着肚子,胃里突感不适,掩嘴背过去,平复后才转过身。
“你没事吧?”宫城紧张。
“没事,怀孕难免会这样。”苏禾解释。
方谬天看着苏禾的孕反若有所思,突然想确认一些猜测,没头没脑道:“你俩好了多久怀上的?”
话一出口,两人纷纷向他投去惊异的目光。
苏禾羞得将头埋下,扶着隐隐发烫的脸颊。
宫城真后悔把他带来!
“不,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想了解你怎么知道自己怀了?就你俩同房,然后过多久发现有了……对,我就是这个意思!”方谬天拿手包圆比划。
“苏小姐,抱歉。打扰你休息了,我们这就走。”宫城这话是冲方谬天说的,话落人已站起,他像提鹌鹑似的揪起方谬天的领子将人拖走。
苏禾缓缓抬起眼皮盯了一下关上的房门,又迅速垂下。
眼底尽是尴尬与羞涩。
“你拖我干吗?我是认真的。”方谬天理了理领子。
“有你这么问人的吗?”一想到方谬天刚才的问题宫城都为他害臊。
“我就想知道,刚好她怀着有经验。不找她问难道问你啊?”说着朝宫城肚子上摸了一把,调笑:“你这也怀不上啊?”
宫城挥开他,一寻思,“你想知道这个干吗?”
“我就……”方谬天挠着脖子,这事还不确定关乎廖诗诗的名声。
宫城见他不答,端详片刻,丢下一句:“毛病。”调头就走。
方谬天站在原地,焦躁地咬咬指甲,挠挠头。他喊住宫城:“陪我去趟金店。”
宫城转过身,以为他又发哪门子疯,好端端上金店做什么?
“要去你自己去。”他才没工夫。
“嗯?”方谬天举起左手断指冲他展示,“你答应的别想赖账。”
宫城看着断指,面色沉静下来。
“我陪你去。”
金店老板殷勤地招呼:“两位看看,想买点什么?”
“看看戒指。”身边有宫城这个钱袋子,方谬天底气十足。
“您这边瞧,”老板将方谬天引到戒指柜台,“给谁买啊?”
“哦,他给我买。”方谬天埋头挑选戒指,完全没意识到这话哪里不妥。
老板脸上露出讪讪的笑容,努力扯起另一边嘴角,“这……男士的,您看看喜欢哪一款。”
“不要这种,我要对戒。”
老板是见过世面的,此刻脸上依旧保持镇定。向他展示柜台的对戒。
“宫城,你过来看看。哪个好?”方谬天眼睛盯着柜台,随手招呼宫城过来。
“你选中的就好。”宫城嘴上说,身体却还是主动靠过去。
“这不你有见识,给我把把关儿。”
想起宫城之前也戴了枚戒指,方谬天拉起他的手没瞧见戒指,甩手:“另一只手给我。”
“你干吗?”
“你之前戴的戒指,今儿怎么没戴?”
今天看望苏禾,宫城怕被认出来,索性没戴。
“忘戴了。”宫城没有过多解释。
“我还想给老板瞧瞧,干脆照你的款买。”
“干嘛跟我买一样的?”宫城不乐意。
“您要买什么样儿的,跟我讲讲大概,我就晓得了。要没有我们这儿也能定做。”老板笑道,“之前就有个客人,定了一对圆角光面的戒指,直角的怕他爱人剌手。”
“什么叫圆角,什么是直角啊?”方谬天好奇。
“喏,你看这枚边缘……再瞧这枚,看出没?”老板拿出两枚戒指给方谬天比较。
“原来是这回事儿,还挺讲究。”方谬天感慨。
“不但要求圆角,还要求内圈要刻图案。”
“这我知道,是不是两枚戒指刻半颗心,放一起图案能对上。”方谬天知道年轻人时兴这种。
老板摆摆手,“不是心,是兔子。”
“这不挺好,兔子,图子,早生贵子呗!”
“怪就怪在他不要刻一对儿,要两枚戒指交叉图案刚巧能合成一只兔子。”
“那不就内圈各刻半只兔子?这要求既新奇又刁钻,头一回儿见人这样。”方谬天摇头笑笑,这年头生意难做。
听老板的话,宫城想起屠苏阳的那枚戒指,内圈有刻画痕迹。起初猜测是划痕但边缘过于规整倒像是特意篆刻的线条。
“宫城,伸手。”方谬天冲宫城道,见他反应木讷,抓起他的手就将戒指往无名指上套。“别动,帮我试试!”
宫城挣脱,戒指已然戴上无名指。他刚要摘,方谬天一把抄起他的手举起,对光欣赏:“这个不错。”
宫城的手指又细又白,衬得戒指都增色不少。
“松开。”宫城一下抽回手。
“诶呦!”老板吓得双手举面前,想护又护不到,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宫城赶紧摘下戒指还给老板边道歉:“不好意思,还给您。”
老板急忙将戒指收回柜台,吓出一身冷汗。
“借你手试试,至于吗?”
宫城尴尬地抿了抿嘴唇,不搭话。
“老板,就刚那样的,活口的有没有?万一以后我老婆手指比他细呢?”
话到这儿,老板才弄清这俩人关系,舒了口气儿。之前他胆战心惊,生怕说错点话儿。
方谬天选完戒指,要求和宫城对半儿。
“我老婆的戒指我出,我那枚便宜你了。”方谬天指了指他那枚戒指。
“你要结婚?”宫城向他投以怀疑的目光。
“这不……先备着。”方谬天回避,用指关节压了压发痒的鼻子。
前几天遇到钱昧,向他打探廖诗诗近况,今见到苏禾妊娠期反应方谬天不免产生联想。
舞会是日本日出株式协会的山田正夫举办的,东区别墅内来自金融、医疗、警备部等方面的人才穿梭于舞池中央好不热闹。
廖诗诗唱完一曲《离别》下台休息。
嫌弃后台的厕所味儿大,廖诗诗询问服务生其他洗手间,被告知二楼有便匆忙谢过提着裙子上楼。
廖诗诗推开一扇门,见是个书房。然也顾不得那么多,借用洗手间一用先。想来也不会怎样。
正当她洗完手准备离开,听到进屋的脚步声和对方提到“方文渊”的名字吓得她瞬间大气都不敢出。
“上回儿要不是方文渊一把火帮你们摆平,被报社记者闻到味儿你们早被赶回日本。最近风声紧,让我上哪儿去给你找死刑犯,之前家属来领遗体就发现货不对板,花了我一百大洋才摆平。”
“金局长。”山田正夫示意,木村津兵卫将一只皮箱打开摆到他面前,里面的数值远超他的损失。
“这……”看到真金白银金局长生怕刚才的言行得罪对方转而担忧,里面多的数目想必是有要求,没那么容易。
“之后的事,还有劳金局长。放心不会太久,我们不久将在东北建立最高行政委员会届时实验场所也会一并迁徙。金局长在上海为我们提供的便利,我们必然不会忘记给予应有的嘉奖。”
廖诗诗透过门缝清晰地目睹这一切,山田正夫举起一份嘉奖信在金局长面前晃了晃。忽然他的目光转向这边。
廖诗诗吓得躲在门后瑟瑟发抖,她拿一辈子的运气祈祷自己今天能安然无恙走出这栋别墅。
许是得到回应,片刻没有动静,接着传来关门声。
她壮着胆子朝外窥探。
人走了。
逃也似的冲向房门,可想到偷听的内容,她忍不住调头。
桌上放着一封信。
她拆开信封,仓促看完内容。
日本人企图在中国东北建立最高政权鲸吞中国,开展“实验”计划。尽管什么实验她不得其解,可这无疑是铁证。
廖诗诗将信卷成细条,反复对折,塞进珍珠粉的玻璃管。
整顿好情绪,她从容回到后台,上台唱完最后一首歌扬言身体不舒服先走一步。
门口服务生正逐一搜查离开的客人,廖诗诗心虚但依然装作不知情:“前面发生什么事啊?”
“怀疑舞会混入了地下党,未免打草惊蛇,请各位配合搜查,然后不要声张。”服务生轻声在廖诗诗耳边安抚。
眼见逃不过,廖诗诗取出珍珠粉的管,转身吞下。
逃过搜查,刚想松口气,木村津兵卫突然拦住去路。
“廖小姐,山田先生特意吩咐我开车送您回去。”说完做了个邀请的姿势。
廖诗诗攥着手提包,心提到嗓子眼。吞下的玻璃管让她胸口憋闷,忍不住当着木村津兵卫的面儿打呕。
“廖小姐,不舒服?”
将计就计,廖诗诗编了个理由:“是啊,胸口突然闷得慌。麻烦您替我感谢山田先生的好意,我走走顺顺气儿,前面路口拦辆黄包车回去。就不劳烦阁下了。”廖诗诗见他不说话,假装又干呕,捂着胸口,埋头走过木村津兵卫身边。
见对方并未跟来,廖诗诗庆幸躲过一劫。
二楼窗前一双眼睛正盯楼下,木村津兵卫抬头与窗前人对上,得到对方的肯定。
接下该怎么处理,他心知肚明。
“我给过你机会,可惜了。”山田正夫感慨着红颜薄命,“明天上海滩上就少了一个‘金嗓子’。”
她躺在偏僻,阴冷的巷子里。
绽放在盛夏末尾殷红的生命之花,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她年轻的生命和肚子里正孕育的新生命逐渐微弱。
澈亮如镜的蓝天被混沌猩红的晚霞替代,恍惚间她仿佛听到那个久违的声音。
“诗诗、诗诗、诗诗……你醒醒!”方谬天抱起躺在血泊里的廖诗诗,“我们上上医院……去医院!”
那只冰冷的腕却拦住他的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揽到她拼死保护的小腹。
两片艳红的唇孱弱地蠕动着想告诉他一切。
尽管她气若游丝,发不出一个字眼。
焦急掉落的眼泪耗尽了她最后一丝气力,眼神逐渐涣散,听力渐渐模糊……
耳畔的气息戛然而止,方谬天猛地抚上她的脸庞,嚷道:“别睡,诗诗,别睡!”
“黄包车……”方谬天抱廖诗诗却发现她的身体异常沉重,一个不稳没将她抱起反倒自己往一边栽,胳膊肘磕地砖上。“没事的……去医院……”他强忍着悲恸,晒黑的鬓角暴起显而易见虬结的青筋将人抱起。
他的经验早已告诉他答案,但是他不愿承认。
方谬天义无反顾抱着廖诗诗到路口拦下一辆黄包车。
黄包车师傅见廖诗诗一动不动,还满身是血,下意识将手伸到她鼻下探了探鼻息,惊叫晦气:“我这车不拉死人,让人知道我还怎么做生意?”说着就要把人赶下车。
“瞎说,没看她脸还是热的吗?她没死,没死!”方谬天暴怒下拔枪顶住对方脑门威胁:“你拉不拉!”
黄包车师傅吓得两条腿直打哆嗦,不断拱手求饶:“先生,我就靠拉车养家糊口过日子,您别为难我。”
“师傅,求您帮帮忙。钱,给你双倍!”方谬天脱下外套披到廖诗诗身上,盖住她前后的血迹。“这样,没人发现。救救我老婆!”
师傅提醒方谬天把衣服捂牢,别让旁人看到。吭哧吭哧拉着车赶往附近的医院。
方谬天抱着廖诗诗,不断搓着她的手试图让不断下降的体温回温。
忽然想起,他掏出戒指。
正要给廖诗诗戴上,一个颠簸戒指掉落沿着行驶的黄包车滚落到身后的车迹。
“呵。”
廖诗诗紧闭的双唇微微张开,吐出一口气息。
“诗诗,诗诗!”方谬天惊喜,试图再度呼唤她。
那双眉眼自始紧闭,再也没睁开。
顺子呼哧呼哧追着黄包车,眼瞧着车越拉越远。
他撑着膝盖杵在马路上喘着粗气,紧接着又跑起来捡起那枚从黄包车上掉落的戒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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