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穿过后门,密密麻麻的小车紧挨在一起,人声鼎沸诉说着奔波者的柴米油盐。食物香气弥漫在城市上方,这霓虹灯之下的繁华,是由无数人一点一点铺就而成的。
午夜后,热闹转瞬即逝,伙同残羹剩饭一起倒进泔水桶里。人群散去,灯光也暗下来。有风吹过,卷起路边停留的塑料袋,起起伏伏,开始新的漂泊。
陈常山背负月光,踱步在长街之上。他借来影子作伴,翻出陈年往事,就着月光一遍遍擦拭。直到一碗热粥端上桌,瓷碗发出余热,将心尖都染上温度才作罢。
依旧是人流如织,一切未曾改变,眼前的一桌一椅,从记忆深处浮现出来。
陈常山拾起熟悉的菜单,随手勾了两个清淡的菜,便将单子递给了商枝,“随便点,我请客。”
提笔的手犹豫不决,商枝来来回回翻了好几次菜单,才试探性地问道:“你想吃菠萝咕咾肉吗?”
“可以的,选你喜欢的。”陈常山建议道,“再加个海鲜砂锅粥好不好,或者你要点其他的粥吗?”
商枝松了口气似的,眼神扫到荤菜的一栏,快速勾选了一个,又点了点头:“就要海鲜粥,我可以的。”
手机响起,是宋白苏的消息。
【你俩干啥去了,不回我消息。】
回想起下午商枝如出一辙的纠结,陈常山忍不住问道:“我还没来得及看,你给我选了什么甜品?”
“是椰奶小方,还有抹茶慕斯和柠檬巴巴露亚。我最喜欢的是美式芝士蛋糕,但是好像不太适合你。”
“美式,还确实不太适合我这种老人家的。”陈常山只尝过一次美式甜品,可谓终身难忘。当味蕾接触到甜腻的一瞬间,身体就在糖分的攻击下一败涂地。
“你,你也不老呀。”商枝反驳道,“咱们不是同龄人吗?”
“弟弟,我可比你大多了。”陈常山拆开餐具,先盛了大半碗粥,而后递到了对面。
粳米在水中浸泡三十分钟,加入煎炒虾头调制的虾汤,小火慢煮三十分钟,再加入螃蟹、虾尾、香菇丝、干贝。螃蟹泛红时再加入芹菜、葱花、姜丝,白胡椒粉和盐调味,一份砂锅粥就制作完成。
陈常山在碗里添了半勺花生酱,浓稠的米汤搅入花生酱更加绵密,“你吃的惯花生酱吗?”他晃了晃手里的瓷罐。
“可以的。”商枝接过罐子,食物的鲜香刺激味蕾。在深夜里,这样一碗海鲜粥抚慰了空荡的胃。
随后是小炒上桌,白灼菜心、豉汁蒸排骨、菠萝咕噜肉,再来一个上汤豆面。
陈常山一天没有正经吃饭,胃里都是晚上喝进去的果汁。他细嚼慢咽进了小半碗粥后就不再添饭,又夹了两三筷子青菜就放了筷子。
“你不吃了?胃不舒服吗?”瞧着他的饭量,商枝不由得担心,伸手就要摸摸他的额头。
陈常山挡住额前的手,“我晚上吃不了多少的。”
他撑在桌子上,单手托腮,注视着眼前腮帮子都填得鼓鼓囊囊的人。又怕商枝搛不到菜,往前推了推瓷盘。
商枝这才放慢了速度,欲盖弥彰地说道:“我平时吃饭不这样的,今天太饿了。”
“挺好的,你慢慢吃,不着急。”陈常山从兜里掏出手机,“我回个消息。”
晚风泠泠,两人都没有再说话,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这样就十分美好【1】。
陈常山迈向柜台,他一手挠着后颈,一手解锁了手机。
白炽灯下,商枝一眼便注意到脖颈上浮起的大片红点,“你过敏了吗?皮肤红红的。”
递到面前的手机记录下皮肤的异样,陈常山这才说道:“我以为是蚊子,所以才这么痒。”
他拧开矿泉水,迫不及待地想要缓解喉咙的干渴。
“有过敏药吗?”商枝拨开他的手,仔细检查着。
“边箱。”像是干涸土地发出的呐喊,嘶哑而又沉重。陈常山清了清嗓子,没来得及再说一遍,手里的钥匙就已经被商枝接过去。
像是有一双无形的大手扼住喉咙,就算是大口地呼吸,依旧觉得喘不上气。他整个身子往后倒,跌坐在一旁的长凳上。
眼前是一片幻影,瘫软的身体无力地靠在桌边。心跳越来越快,呼吸却愈发急促,如同溺水之人濒死前的挣扎。终于——在诡秘的大海深处,陈常山紧抓住一块浮木,得以片刻的喘息。
呼吸渐渐平稳,陈常山的胸口微微起伏。失神的眼睛终于恢复了光彩,那是暴风雨之后,海面映照的漫天霞光。
他松开紧紧攥住的手,喉咙沙哑低沉:“捏疼你了。”半靠的身体滑落在商枝的胸膛。
或许是皮肤太过滚烫,陈常山忍不住蹭了蹭额头试探的手。
“陈工,去一趟医院吧,你好像在发烧。”远方传来熟悉的声音,脑子乱成了一团浆糊,来不及理清是什么意思,他就点了头。
档口老板瞧见这架势,也早已经叫好了车。商枝架起男人的双手环住自己的脖颈,“我们先起来了。”
突如其来的体位变化,在平静的大海再次掀起波涛。他实在没什么力气,几乎是挂在人身上被抱进后座的。
耳边传来轻柔的低语,是商枝正半跪着小声说话:“再坚持一下下,医院很快就到了。”
他枕在商枝的大腿上,只觉得光影在眼前晃动,车门关闭的一瞬,像是搁浅在岸边的鱼,平缓的呼吸再次急促起来。
一闪而过的是在梦里见过千万次的面孔,曾经的快乐弥足珍贵,痛苦更是刻骨铭心。可下一秒,都只留下刺眼的红色,那是鲜血的颜色。
那殷红沾满了他的双手,喷薄而出,温热洒在他的脸颊。陈常山捂住耳朵,战栗的身体和汹涌的眼泪都在诉说着男人的绝望。
“不难受,不难受,很快就到医院了。”商枝小心翼翼地抹去眼角的泪水,轻轻抚摸着男人的背。
陈常山将整张脸都埋进了商枝的小腹,他似乎又回到了多年前的夜晚,陷入无能为力的境地里。滚烫的泪水洇湿布料,只留下一滩水渍。
破风箱般的呼吸逐渐缓和,他望向商枝,抑制不住的眼泪如同江南连绵不绝的梅雨,始终带着一层朦胧的雾气。
车窗外暴雨如注,雨水敲打车窗的滴答是绝望的心曲。
二十分钟的车程,度秒如年。
在背部轻拍的手停下来,耳边传来低语,“医院到了,我扶你下去好不好?”
与其说是“扶”,不如说是“抱”。迷迷糊糊的脑子实在没什么运转的动力,身体也使不上劲,他只能把手搭在商枝的肩膀,将头埋进肩膀,任由自己被人抱下车。
陈常山坐在轮椅上,面色潮红,眼皮沉重,整个世界彷佛都在天旋地转。他像是在沙漠里极度缺水的人,烈日当空,汗水从额头滴落,呼吸都在加快。
商枝推着他快步走向诊室,医生仔细检查后判断是过敏引起的发烧。
“香菇、虾、菠萝、干贝……”商枝一样一样地罗列晚饭的食材。
陈常山好不容易才反应过来,“干贝,我对干贝过敏。”以前在这家店吃过很多次海鲜粥,没想到这次却“翻车”了。
医生随即开了输液的单子。
二楼输液大厅。
男人的手指修长,骨骼分明。苍白的皮肤是底色,握拳凸起的关节是连绵起伏的山峰;青色的血管显露,是松柏的颜色;指尖却泛着好看的粉红,是春桃的颜色。
陈常山望着自己的手,下一秒,有一只温暖的手覆上。
“手怎么这么冰?我去接点热水,给你暖暖。”商枝说着就要起身。
陈常山连忙拉住男孩的袖口,回头的一瞬,逆光下投来的目光实在温柔得可怕,这眼神竟让人有些贪恋。
“你先回去吧,耽误你太长时间了。”开口是客气的感谢。
“我会找朋友来的,你先回去吧。”陈常山见男孩没有反应,又提了一遍。
“我们……难道不是朋友吗?”传来的是略带哽咽的反问。
陈常山才发现那微红的眼眶,悲伤的眼睛更让人觉得不忍心。四目相对,男孩低下头,只露出瘦削的下颚。豆大的泪珠落下,砸在地面,连翘起的头发丝都散发着怨气。
还真是个学生。他拉着商枝坐下,“我们当然是朋友,我只是怕你太累了,你明天不是还有工作吗?”
商枝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眼神里满是自责,“没事的。如果不是因为我,你可以不用出门的。不出门的话就……”
“小枝。”陈常山很少打断别人说话,他揉了揉商枝委屈的后脑勺,“不是你的错,你想陪我,就陪着吧。”
点滴调得很慢,戴着男孩塞过来的耳机,舒缓的音乐隔绝了大厅的吵闹。
或许是药水有些镇定作用,又或许是夜太深疲惫袭来,陈常山昏昏欲睡,他仰着头枕在椅子的边沿。突然,有一双手稳稳地托着脑袋枕向了柔软的肩膀。
“睡吧,我看着。”
凌晨两点半,海棠花已眠【2】。
这天晚上,陈常山做了个梦,梦里有皎洁的明月,有璀璨的繁星,有盘旋的青鸟,梦里是鲜活的希望。
【1】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顾城
【2】凌晨四点,我看见海棠花未眠。——川端康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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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凌晨的慌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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