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楚毅仁这一个外人的打扰，宁芷晴和宁言若这顿晚饭吃完得比平日里要快。母女二人没再过多闲聊，沉默的氛围弥漫在空气中。

站在桌边的不速之客却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多余。

楚毅仁还在心中排练那套早已背得滚瓜烂熟的拟稿，坐着的宁芷晴忽然啪的一声放下碗筷。

面对四只齐齐望向她的眼睛，宁芷晴开口对楚毅仁道：“差不多行了，来谈谈吧。”

还没等楚毅仁从他默背了大半的稿子中抽离，宁芷晴又道：“那么大个人杵旁边站着连饭都吃不好。”

宁言若默然，将自己的碗筷收拾了便要回房间，却被楚毅仁喊住。

楚毅仁仿佛找回了自己的主场。他一步从逼仄的水池旁跨至桌边，正要在那把黑胡桃木色的老气椅子上坐下，却在伸腿时被绊了一跤。

他这一跤绊了个实，年久失修的桌腿被砸出响亮的声音，本就不稳的饭桌再次摇晃起来，连带着没收下去的碗碟发出咚咚的响声。

宁女士死盯着桌对面那个痛得半弯腰的人影，似乎这样就能缓解她的怒气，因而忽略了女儿转过头去掩盖心虚的小动作。

宁言若眨了两下眼的功夫，被绊的人很快重新站起来。

楚毅仁打好的腹稿在抬头看见宁芷晴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后顿时忘了个干净，就连他自己也不曾想，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竟然是。

“你家真的应该换桌子了。”语气中包含着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真挚之情。

说出这话的楚毅仁最先怔愣了片刻，而后他便看见宁芷晴的神色从惊讶不解到疑惑挑眉。

宁芷晴简直是被他气极反笑。她调整了几下自己的呼吸，想尽量以最礼貌的话语接过话头，最终还是被傍晚以来从前夫出现开始的一系列事情打败。

她几乎是以反讽的语气回敬道：“谢谢你的建议，但这好像与你无关吧？”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那么楚毅仁大概会无比感谢这一秒脑子一抽的自己。他几乎是下意识回答道：“你可以去我家住。”

这话一出，屋子里除了他以外的两个人都愣住了。楚毅仁还怕对方没听懂自己的意思，补充道：“我的意思是，我们复婚吧。”

而后他清晰地感知到了从自己侧后方投来的锐利视线。

迟钝如宁言若，这一刻也意识到了对方的身份。如果说最开始的她只以为楚毅仁是宁女士惹上的仇家，后来两人所展现出的熟稔程度则是打消了她的顾虑。还没等她当对方是同事亦或是损友，却发现这个十分不讨喜的男人竟然是宁女士的旧情人。

经此一遭，两人一时无言。楚毅仁在破罐子破摔后意外地平静下来，先前被一时气急上头和后面接二连三发生的琐事给冲昏的头脑也恢复了以往的冷静。

等到他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解释了个清楚，那股锐利的视线依旧盯着自己没放。

楚毅仁按下心中的不耐，尽可能地详细补充道：“如果你愿意的话，这个孩子我也会抚养到她成年，条件基本按楚氏对资助生的规格来。当然，详细合同我们可以再谈。”

宁言若不太明白这番长篇大论为什么最后要以对她开出条件结尾，只是她好像从对方的话语中听出了些意料之外的消息。

如果楚毅仁所言不虚，那么宁女士是在十八年前和他离婚并销声匿迹的。在这之后一个月，楚毅仁接到宁女士收到国外offer的消息，并在赶往机场的路上出了车祸。

至于对方具体是昏迷还是失忆了，两三个月亦或是十几年，宁言若并不在乎。她只知道，这间小房子是她外婆生前一人所住，宁女士为了照顾重病的母亲才搬至此，而宁女士又总说她是在外婆去世后没多久出生的。

宁言若思索了片刻，视线从楚毅仁的后背移到了宁女士的脸上。在看到对方微微侧过头回避对视的动作后，时年十七岁的宁言若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她的目光扫过自己那“死”了很多年的便宜爹后，不发一言地转身回了房间。

楚毅仁以为是宁芷晴的默认让孩子生气，有些火上浇油地说道：“只能怪你的前夫没有能力做到这些……”

还没说完，就被对方打断道：“那他还挺有自知之明。”

说罢便将他一个人留在客厅，对着已经关上的房门敲道：“我就不送客了，慢走。”

联想起宁芷晴先前的说过的话语，楚毅仁电光火石间在脑内拼凑出了一个十分荒谬的真相。

他对着半推开门的宁芷晴有些不可思议地发问道：“你说的那个前夫不会是……”

回答他的只有房门被带上的声音。

楚毅仁怔愣在原地，先前忽略的线索在脑中一个接一个地串连起来，构成一个令他感到不可思议的结论。

他只想着追回宁芷晴，因而在看到她的孩子时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在听到对方丧偶多年时更是下意识跳过了那个可能不存在的人，从来没思考过这件事同自己的关联。

*

宁女士才进来没多久，宁言若就再度听见外面传来的敲门声。她向尚站在门边的宁女士看去，后者却是径直朝她走来。

宁言若的房间小得几乎只有床，两个人站着都显得逼仄。

看着宁女士算不上好看的脸色，宁言若开口问道：“那是我爸？”

宁言若特意使用了疑问语气，尽管这听起来有些像宁女士在她拿回令人大跌眼镜的成绩时惯用的反问。

正当宁女士沉默，宁言若想着该用什么语气来表达自己此时该有的情绪时，门外传来男人的声音。不知是不是隔了层门的缘故，对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闷。

“芷晴，我们能好好谈谈吗？”

宁言若不出意料地听到了不算好脾气的宁女士惯用的那句“真是蹬鼻子上脸”，而后一把拉开了房间的小门。

“不好意思，我的孩子还不劳烦楚氏的资助。”

宁芷晴在说到“我的”二字时特意加重了语气，颇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宁言若却觉得眼前的场面让她莫名的熟悉。她将记忆中宁女士干出的光辉事迹都过了个遍，发现没能比对出相似的情景。

直到门外男人的喋喋不休的话语中，名为“高考”的字眼将她拉回现实。

“她明年要高考的话，现在学校的教育资源比不上我能为她提供的，你……”楚毅仁还没说完，就被宁芷晴的话语打断。

“你少拿这套道德绑架我。”

宁女士中气十足的声音回荡在不大的屋内。这时，宁言若才想起自己几乎一字未动的作业。

她顺手关上门后就要打开书包，然而黑色的书包拉链还没被拉开四分之一，宁女士就再次风风火火地拉开了她的房门道：“阿若，收拾一下东西。”

“不用，你们只要上车就好，这些琐事会帮你们准备好。”身后有男人的声音响起。

宁言若向门外看去，从门到她此时的位置有两步的距离。她刚刚来回只走了四步，隔音效果差的门外更是安静得掉针，为什么宁女士突然间改变了态度？在她的印象里，宁女士不是个会轻易被说服的人。

对上她困惑的眸子，宁女士似乎后知后觉地补充道：“如果你不喜欢的话，我们马上就回来。”

“你们这就谈好了？”

思索片刻，宁言若还是半歪着脑袋问出了口。

宁女士却是有些不解地回答道：“已经谈了三个小时了。”

宁言若这才意识到宁女士的声音比几分钟前沙哑了不少。她下意识地看向书桌上的简易电子时钟，上面的数字赫然标着21:37。

正当宁言若思索着客厅挂钟与她桌上的时钟同时坏掉的可能性时，宁女士看着她拉书包拉链的动作开口道：

“今天作业这么快就写完了？”

宁言若的动作忽得顿住，还没想好该如何解释，宁女士又继续道：“本来还给你请了假，想着今晚后面可能没时间写作业……”

“没有，还没写完，”宁言若连忙补充道，“你们说话声音太大了。”

宁女士不疑有他，点点头道：“那你明天记得写。”

*

直到那辆加长版轿车的车门在宁言若面前打开，她才有些搬家的实感。轿车转了个弯，驶出闹市般的街道，从城郊贴满发光条的高速路蜿蜒而上。

前排两人的谈话声对她而言有些催眠，起先宁言若还能捕捉到一两个名为“当初”“老爷子”的字眼。

后来她不知何时倒在了后排，一觉睡醒后发现窗外的场景已经从公路行进间的单调跑酷画面切换至了三步一停的信号灯结算画面。

宁言若撑着坐垫坐起，被窗外灯火通明的夜景亮得一激灵。前排的宁女士大概是听见了她这边的动静，开口安抚道：“应该快到了。”

宁言若眨了眨眼，回答道：“我刚睡醒。”

宁女士却是在听到这个答案后大惊失色，连忙回过头问道：“是不是最近学习太累了？等会先睡觉吧，明天也不写作业了，我来和老师说。”

说罢便要拿出手机，坐在后排的宁言若甚至看见了她一闪而过的屏保时钟。

22:00。

宁言若闻言一顿，而后开口问宁女士道：“现在几点了？”

“都晚上十点了啊，”再次确认时间的宁女士如此道，接着对身侧的男人道，“等会你让人先带阿若去房间休息。”

仍坐在一旁办公的男人应声。宁言若尚且停留在对时间的估算中，宁女士已经再次开口道。

“前面忘记给你介绍了，这是你爸，楚毅仁。”

宁言若还没能从听到宁女士此刻甜到发腻的夹子音的震惊中抽离，下意识问道：“谁？”

“你亲爸。”开口回答的是对着电脑屏幕敲字的男人。

“噢。”宁言若说罢，装作不经意地调整坐姿，实则身体微微前倾，朝着电脑屏幕右下角的数字看去。

同样的22:00。

宁言若坐回原位的功夫，数字跳到了01。她想起那个被自己顺手揣进口袋的电子钟，还摆在桌上时的数字显示是21:58。

她从堪比杂货铺的校服口袋中摸出了那个小钟，借着窗外的灯光查看上面的数字。

1:17的数字仿佛只是她一时的眼花，显示屏从0:00跳至88:88，乱码后闪烁了一瞬，又和车内的两个电子设备同频。

“妈。”听到喊声的宁女士回过头去，面色如常的女儿对她开口道。

“我的钟好像要换电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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