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面驶来的马车低调华贵,拉车的三匹马均是毛色统一、油光水滑的健马,一看便是官宦人家,且品级不低。
纪云故意偏了一下马车头,柳家的车便结结实实地撞上了对方的车辕,马匹受惊,嘶鸣着扬起前蹄,一时间人仰马翻,扬起大片尘土。
对面的车夫是个暴脾气,好不容易控住马,跳下来指着纪云便骂了起来:“瞎了你的狗眼,知道你撞的是什么人吗?要是我们家大人出个三长两短,你十条命、呸,一百条命都不够……”
话没说完,对面车帘里有人清咳一声,车夫不情不愿地闭了嘴,随即便见一只修长、掌心却布满老茧的手掀开蓝色布帘,走了出来。
下车之人看起来不到三十岁,身上穿的是宽袖大袍,身姿挺拔,年纪轻轻便有了不俗的气度。他长相颇有棱角,俊美的脸上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双平静温和的眼,眼角下方缀有一颗小痣,将原本锐利的长相柔和了三分。
纪云也跳下马车,对着此人扬了扬头:“姓齐的,还认识我吗?”语气颇为轻佻熟稔。
齐回舟闻言,先是疑惑地看向他,仔细地辨认着,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睛霍然睁大:“纪——”
纪字还没说完,他反应过来,不可思议地将视线缓缓移向马车厢,嘴唇微动:“老、老师?”
内心的狂喜将整个人淹没,他想也没想,几乎是一个箭步冲了上去,脱口便道:“老师,是你吗?”
“傻孩子,叫这么大声干什么。”
沈琅没好气地拍了下他的头,才让齐回舟闭上了嘴,但从他格外活泼的眼神中,还是能看出几乎要溢出来的雀跃。
她无奈地笑笑,撑了下车沿,准备下车,齐回舟殷勤地伸手搀扶。
原本已经伸出手的叶无双若无其事地收回了手。
齐回舟方才被喜悦一时冲昏了头,这会儿渐渐冷静下来,注意到沈琅的装束,又转头瞥了眼百无聊赖正在玩一根狗尾巴草的纪云,心念一转,警惕心十足地悄声询问道:“老师,您和纪指挥使这是在变装做什么任务吗?您放心,我懂规矩,肯定不告诉别人。”
纪云耳朵尖,差点笑出声。
沈琅眼皮抖了一下,沉默片刻,才说道:“我本来就是女人,至于那个家伙,呵,他脑子有病。”
齐回舟消化着这短短两句话中巨大的信息量,大脑差点反应不过来。虽然震惊,但不管怎样,老师就是老师,能再次见到老师,他还是非常高兴的。
“马车坏了,我叫人来修,”他一边吩咐下人,一边又殷勤道,“老师,您要去什么地方,学生陪您去吧?”
沈琅正好也有意要和他聊聊,便随便指了个方向:“去那边转转吧。”顿了一下道,“还有,以后别叫老师了,叫夫人就好,我夫家姓柳。”
“好的,老、夫人。”
沈琅:……
*
沈琅指的方向刚好是华盛街,沿街的店铺卖的大多是胭脂水粉、锦绣绸缎,做的都是女人生意,大昭民风开放,小娘子独自上街的不在少数,走在路上一时间香风鬓影,目不暇接。
齐回舟头回来这种地方,不免有些局促,沈琅暗自好笑,掐指算了一下问道:“你如今应当二十有七了吧,可曾婚配?”
大昭晚婚成风,男子以先立业后成家为荣,女子家中也愿意多留女儿几年以示疼爱,不过拖到二十七八岁的却不多见,沈琅以为齐回舟大概早已经成了亲,不料他却道。
“学生一心忙于公务,如今工部火器、新型筑墙材料等诸多研发正到了关键时刻,学生一个时辰恨不得掰成两个时辰来用,哪有心思儿女情长啊。”
他脸上的忧虑不似作假,不过忧虑之中又带着纯粹的热爱与向往,依稀之中沈琅仿佛穿过岁月,见到了当初那个眼神明亮的青葱少年。
当初少年的那些构想,如今一件件成了现实。
她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要不去这家看看吧。”
路过一家名为“如月坊”的首饰铺子时,沈琅提议进去瞧瞧,谁知刚踏进门槛半步,便差点被里面飞出来的珠串砸到脸。
齐回舟护师心切,眼疾手快地把沈琅护在了身后,
“何人如此猖狂?掌柜的,这便是你的待客之道吗?”
也是真的急了,一向性情温和的齐回舟都忍不住加重了语气。
他气度不凡,刚才还躲在柜台里不敢露面的掌柜连忙拱着手出来,连连告罪,接着又一脸难色地朝屋内使眼色:“这位大人,此事真的与小老儿无关啊,这神仙打架,小的也没法子不是。”
齐回舟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见店内已经站了不少人,被丫鬟仆妇们围在正中间的正是三四个衣着华贵的少女,看模样还未出阁,方才出手差点伤到沈琅的也是其中为首的一个。
“我没事。”沈琅安抚他道,又不动声色地把纪云已经捏紧的手按了回去。
“这是在闹什么?一群闺阁女子在大庭广众下大打出手,险些伤人,简直荒唐!你们都是哪家的,本官倒要一一上门问问你们的长辈,都是怎么教育子女的!”齐回舟虽是工部郎中,一心痴迷工艺,但毕竟做了这么多年的官,说起话来气势十足,方才还闹成一团的小娘子们一个个都静了下来,面面相觑。
她们平日里在后宅兴风作浪便罢了,这要真是被外官闹到祖父、父亲跟前,麻烦可就大了,万一坏了名声,以后可怎么说亲事。
为首的是光禄寺卿程怀仁的长女程香君,她虽被齐回舟唬住片刻,却还算镇定,福了福礼后道:“惊扰到这位大人与夫人,是小女子的不是,一会儿自会向两位赔罪,只是今儿乃是我程家家事,还望各位不要插手。”
方才人多,齐回舟并未看清,现下程香君走上前两步,倒把她身后的人露了出来。
他惊奇道:“小程翰林?”
原来,方才与程香君争吵之人正是如今京城炙手可热的人物,新科探花、现任翰林院编修兼吏科给事中的程思齐。
沈琅饶有兴致地看了过去,视线中,程思齐是个看起来非常冷静的姑娘,即便再生气,脸上的表情依旧是镇定,甚至冷漠的。她身材清瘦,却站得笔直,一双深邃的眼睛在浓黑的睫毛下似乎永远都有化不开的阴沉,眉心紧皱。
她袖着手,微微扬头,语调清冷又带着几分讥讽:“堂姐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这话一下就激怒了程香君,她刚压下去的怒火又熊熊燃烧起来,不顾在场众人,竖起手指直直戳着程思齐骂道:“你这忘恩负义的东西还敢推诿?你生来命硬,从小克死了父母不说,是谁好心收留了你,供你吃供你穿?我母亲对你视如己出,凡是我有的,她全都少不了你的,还精心为你挑选了一门亲事。你再看你是怎么对她、怎么对我们的?”
有仆妇上来想劝住程香君,被她一把甩开,声音甚至更大了起来:“对,你现在是了不起,你是新科探花,大昭建国以来头一位女探花,你清高,你了不起。我倒要问问这位大人了,如此不忠不孝无情无义的狗东西,有什么资格在朝为官?我们大昭选官难道只看才学不看人品吗?难道朝廷是要让全天下人知道,对自己有养育之恩的叔婶背信弃义之人也能高居庙堂吗?”
不是说不让外人插手吗。齐回舟暗骂一句,心道今儿真是出门没看黄历,竟卷进这种破事里。
他并不想多管闲事:“姑娘既说了是家务事,其中是非曲直,本官又从何得知。”
沈琅一直盯着程思齐,这姑娘被骂了这么多句,脸色纹丝未动,只是身侧悄然捏紧的指关节还是暴露了她真实的情绪。
“程小姐只知道你父母从小收养了我,却不知道那本就是我父母留给我的产业。”这下程思齐连堂姐都不叫了,眼中的情绪愈发冰凉,声音也愈发森寒,“是你父母侵吞了我家的财产,害我寄人篱下,却还要博得一个良善的美名,虚伪至极。”
“你胡说!”程香君怒不可遏,“你有什么证据?你父亲当年不过区区小官,能有什么资财?我父亲是光禄寺卿,还能贪你家的钱?这就是你编出来为自己开脱的理由吗?简直可笑!”
“我父亲虽是小官,可我外祖家当年是卢阳的富商,光我娘的嫁妆就有百亩良田、商铺无数,白银不下十万两,你父母当年说为我保管,可如今交到我手上的还剩些什么?你怎么不自己回家问问?”
程思齐气极反笑:“还有,你说你母亲给我挑了门好亲事。真可笑,你口中的好亲事就是给年近四旬的老鳏夫当续弦?”
“那是长庆侯,他虽然年纪大了些,可无儿无女,不会亏待你的!”程香君争辩道。
“那你怎么不去呢?”程思齐一句话堵上了她的嘴。
“你……”程香君涨红了脸,却一时哑口无言。
“大小姐是正儿八经的官家小姐,与三小姐的情况可不同,你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能高攀上长庆侯就不错了。”方才试图拦住程香君的仆妇这时开口帮腔道。她是程香君的乳母王妈妈,也是程家的老人了。
“我是无父无母,可我如今考上科举,日后的前途我自己来搏便是,程夫人又为何要强迫我辞官回家,相夫教子?这就是程小姐口中的善待吗?”
王妈妈也不是省油的灯,一双吊梢眼一看便是尖酸刻薄相,她不屑地撇撇嘴,阴阳怪气道:“女人本就应该三从四德,当官是男人的事,三小姐自小就掐尖要强,无事生非,这样强出头,日后可没什么好下场。”
当着外人的面,一个奴仆便敢如此出言讥讽主子,可想而知程思齐在府里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围观众人心里跟明镜似的,只是到底是程家家务事,一方是朝廷新贵,一方是光禄寺卿,没人想点破罢了。
跟程香君一起出门的吴小姐正打算打个圆场,却听到从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此言差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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