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静云并没有考虑太久。

不过他也并未全然相信：“我可以暂时相信你，不过我查案有自己的方式，你说的案子我会去查，至于有没有联系，有什么联系，我自己会判断。”

“那样再好不过了。”纪云发自真心道。

这位韩少卿是有些真本事的，他昨日稍加打听，便得知此人少年入仕，先后破获几桩大案，不畏强权，铁面无私，虽得罪了不少人，却深受陛下器重。反正他的目的是要查出当年的真相，查案之人自然越有能力越好。

两人的对话到此便没有继续的必要了，纪云回到沈琅身边，微不可查地朝她点了点头。

韩静云默默注视着二人，心中暗自琢磨开来。

这个云姑娘十有**是个男人，柳夫人与他朝夕相处，她知晓此事吗？她若是不知情，“云姑娘”出于何种目的接近她？他该不该提醒一二？反之，她若是知情，一个大家夫人，竟然容忍外男男扮女装出现在自己身边，究竟出于何种心理？这事柳寒尽又究竟知不知情？

他在大理寺见过的人、办过的案子不计其数，可这么奇怪的情形，还真不多见。

“大人应当没有别的事情了吧。”沈琅的声音将韩静云的思绪重新拉了回来，他抬头，见一张笑意晏晏的脸迎了上来，一时有些晃花了眼。

她抿唇一笑，也不知是不是在笑他的失态，继续道：“若无事，那妾身就先告退了。”

韩静云轻咳一声，点了点头：“夫人请便。”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见沈琅转身便要走，远处并未见马车踪迹，忍不住开口叫了声。

“夫人的马车呢？”

沈琅张了张嘴，瞧了一眼身旁若无其事的纪云，暗骂一句，再回头时，又是一副春风和煦的模样，解释道：“说来也是不巧，今日出门时马车坏了。”

齐回舟见状便要开口：“韩大人无须担心，我送——”

话到一半又卡了壳，懊恼地拍了一下脑袋。

什么脑子，他的马车不是和柳家的一起坏了吗？

韩静云见状倒是误会了：“齐大人若是有事，那本官派人送柳夫人回去便是。”

齐回舟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沈琅已经应了下来：“那便多谢韩大人了。”

“令公子在本官手下当差，这不过是举手之劳，夫人不必言谢。”

韩静云平日里并不是多管闲事之人，只是方才不知怎的，突然想到昨日见到沈琅一行人的情形，当时主仆三人风尘仆仆，衣着简朴、行李寥寥，所乘坐的也是再寻常不过的青蓬马车，今日又见她身影寥落，鬼使神差地便多嘴问了一句。

他皱了皱眉，将心头的奇怪感觉压了下去。

留了几个人替沈琅去租马车后，韩静云便带人离开。

李贵强压着心中不解，直到走出了华盛街才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口：

“大人，咱就这么放他走了？”

方才纪云和韩静云说话时，他站得远，两人说话声音又小，一个字都没听见，谁知聊完之后，自家大人就把这嫌疑最大之人给放了。

韩静云“嗯”了一声，并不想解释太多，简单说道：“放心吧，他与此案无关。”

想了想，他又拍了拍李贵的肩，嘱咐道：“明日等我下了早朝，你寻个由头让柳寒尽来找我一趟。”

方才还在纳闷的李贵眼神一凛，厉声应道：“是！”

*

马车辘辘驶过，时不时的颠簸令车内的人身形摇晃。

纪云一把将沈琅歪倒的身子扶正，撇了撇嘴抱怨道：“你儿子什么时候能把马车要回来，车马行的破马车我真是受够了。”

沈琅白了他一眼：“你想要就自己去呗，支使起别人儿子倒是勤快。”

叶无双怕两人又吵起来，误了正事，插话道：“纪云这样直接跟韩静云亮了底，不会有问题吧？”

她确实有些不明白，以沈琅和纪云的行事风格，更有可能的是想办法不动声色地把线索递到韩静云的面前，引他继续往下查，像这样直接把信息告诉他，甚至还可能暴露了纪云的身份，她实在想不通是为什么。

“放心吧。”沈琅道，“一来，纪云的身份本来也不是多么见不得光，二来，这位韩大人可能比我们更想查明真相。”

“什么意思？”

叶无双看了看沈琅，又看了看纪云，两人的神色如出一辙，都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快说。”她果断挑了其中的软柿子，稳准狠地踹了纪云一脚。

纪云捂着腿，幽怨地看了她一眼，半晌才解释道：“你知道韩静云的韩是哪个韩吗？”

叶无双对“韩”这个姓格外敏感，一下就联想到了什么，表情变得严肃。但她还是没太明白：“韩静云不是前吏部尚书韩元的孙子吗？”

昨日她也没闲着，跟府里的下人打听了韩静云的身世。这位韩少卿出身名门，祖父是前吏部尚书韩元，韩元当年在扳倒韩琦时出了大力气，所以今上登基后，允他告老还乡，给了极大的体面。如今他虽然不在朝中，他的两个儿子却都身居要职，留下的关系网也不容小觑。

“你错了。”纪云摇了摇头，“他是韩琦的外甥。”

“什么？”突如其来的消息让叶无双差点撞到车厢壁，她不可置信地瞪大眼，又确认了一遍，“他是韩琦妹妹的儿子？”

韩琦只有一个妹妹，名叫韩霜，当年嫁给了中议大夫曹辉，后来曹辉倒戈，冒险偷出证据，把韩琦的左膀右臂分别送进了大牢，韩琦一怒之下杀了曹家满门，韩霜也因悲伤过度，郁郁而亡，只留下了一个儿子。

叶无双又问：“不是说韩琦这厮冷血无情，连妹妹仅剩的血脉都没放过吗？”

“原本确实是这样，只是后来有人将他保了下来，由韩元出面收养，也就是如今的韩静云。”

这下叶无双懂了。

“也就是说，这件案子如果真的涉及吕良案，那就和韩琦脱不了干系，不管是为了查明真相，还是为了表忠心，他都必须查清楚。”

否则，但凡中间出了任何差错，以他这敏感的身份，很难让陛下不对他起疑心。

你放过了此案疑点，难不成是想包庇自己的亲舅舅？还是说，你与韩琦旧部有联系，意图谋反？

“所以，他现在十分需要我，当然不会对我不利。”纪云自信道。

沈琅也跟着道：“我就说第一眼见他时，就觉得颇为眼熟，所以才多看了两眼。”

叶无双：……我信你个鬼！

*

翌日早朝，程思齐上折弹劾自己的亲叔父光禄寺卿程怀仁教女无方，纵容长女当街辱骂朝廷命官，质疑陛下的英明决策。

程怀仁则大呼冤枉，在朝堂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陛下哭诉自己如何将程思齐视如己出，对方又是如何挟私报复，为了后宅受到的些许委屈就把气撒在了叔父头上。

当时的场景那叫一个精彩，直到下了朝后众人还津津乐道。

怀庆侯世子如今在巡捕五营当差，下了朝快走两步，在太和殿的石阶上追上了韩静云。

他揶揄道：“老韩，你今儿看到程怀仁那张歪青瓜脸了吗，这些文官平日里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装死一个比一个强，这种时候倒是唱念做打样样精通，我看和同乐轩的小桃红也不相上下了。”

他摇着头啧啧两声，“还有这个程小姐，也是个狠角色，连自己的亲叔叔都敢参，这么呛口的小辣椒，也不知最后谁有福气消受。”

韩静云面无表情，冷冷瞥了他一眼后道：“你再大声些，让司礼监的太监直接传到陛下耳朵里去。”

薛衡立马闭上嘴，心虚地左右张望一圈，才压低声音道：“我这不是跟你开玩笑呢嘛。”

“朝廷大臣，也是拿来给你开玩笑的？”

“好好好，我错了我错了，我认错还不行吗。”薛衡举手投降，他虽然和韩静云认识这么多年，但这臭脾气真是一点儿也习惯不了。

他转换话题道：“听说宁家又要在梅园开赏花会了，可有给你发请帖？”

韩静云皱了皱眉，思索无果：“我府上的请帖都是管家保管，我倒是没注意。”

薛衡一脸的恨铁不成钢：“你小子，脑子里除了查案还有什么？

“梅园可是京城景致最好的园子，每年能被请去赏花会的人，要么是皇亲国戚，要么也是达官显贵。如今京城这局势，这样的场合，你能不去看看？

“再说了，赏花会上必定少不了小娘子，你这也二十好几了，也该考虑考虑自己的亲事了吧？”

韩静云听他说前面那段时，确实思考了一番，但等他说出最后这几句话时，已是满脸不耐：“你若是真的闲，就回去多巡视两圈，少在这里瞎操心。”

“你这厮怎么这么不知好歹？兄弟我可是一心为你着想。”薛衡勾住他的肩膀，笑得一脸隐秘，“你这人吧，虽然不解风情又上了年纪，但别说，这副皮囊真有几分可取之处。前两天武陵郡王的小女儿托人给我传话，让我……诶，你别走啊！”

韩静云转眼间就离开了视线，薛衡只好原地长叹一声。

回到大理寺衙门，韩静云还没来得及坐下喝口茶，便听到有人敲门。

“进来。”

话音刚落，一个青衣小官小心翼翼地推开门探了半个身子进来。

“大人，下官奉李郎中的命令，将这份案卷拿来给您过目。”

看清来人长相后，韩静云精神一振，对他招了招手：“拿过来便是。”

柳寒尽转身把门关上，又恭恭敬敬地把案卷递到韩静云手中，自己站在一旁静静等待。

韩静云装模作样地看了两行后，心思早已不在案卷之上，状似无意地开口问道：“柳主事来大理寺也有几个月了，可否一切适应？”

听起来是再正常不过的上司对下属的关怀了，柳寒尽连忙道：“回大人，一切都好。”

“你母亲前两日进京，如今已经安置好了吧？”

“回大人，已经安置好了，还要感谢当日大人的襄助，对了，还有昨日，也要感谢大人派人将我母亲送回府。”

见柳寒尽主动提起昨日之事，韩静云沉吟一会儿，又问道：“那我昨日和纪先生的谈话，你也知道了？”

柳寒尽有些惊奇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几乎是下意识问道：“您知道纪叔的身份了？”

果然。

韩静云暗道一声。柳寒尽年纪轻，藏不住事，被他这么简单一试就试出来了，他果然也知道纪云男扮女装的事情。

他表面仍旧云淡风轻：“昨日纪先生已经同我说了，只是我仍有些不解，当面也不好问出口。”

柳寒尽闻弦音知雅意，会意道：“大人是想问他为什么要男扮女装吧？”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爽快道：“其实此事我也知道得并不多。纪叔与我父亲生前是至交好友，小时候还经常来我家做客，当时他还是正常男子打扮，后来我父亲去世，他才开始男扮女装，并从此住进了我家。我也曾问过母亲，但母亲说这是父亲的遗愿，父亲临终前曾嘱托纪叔照顾好我们母子俩。至于男扮女装嘛，她说是因为纪叔的妹妹去世后，他精神受到了刺激，常常将自己当成他妹妹，所以我母亲从来不让我问纪叔原因，以免他再受刺激。”

他想了想补充道，“其实纪叔不发病的时候人真的很好。”

韩静云盯着柳寒尽看了许久，心中千言万语，终是一言难尽。

最终他长叹口气，摆了摆手：“没事了，你先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