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时分,天际坠入沉沉墨色,长安东市却灯火辉煌,仿若镶嵌在黑夜之中的一颗璀璨明珠。
三人松了口气,曲江坊离东市相距甚远,他们匆忙行路,终于赶在坊门关闭前,抵达了东市。
叶芷音这才得了空,仔细打量这座繁华的城池,与曲江坊的幽深僻静大不相同,东市人流熙攘,热闹非凡,这才是真正的长安。
谢瑜和李亭渊似乎轻车熟路,很快便找到了红尘楼的所在。
抬眼望去,这座楼宇孤孑地立在一众喧嚣之中,楼门紧闭,显得尤为冷清。
“去后门。”
叶芷音低声道。
三人小心避开人潮,绕至红尘楼后门。
谢瑜抽出藏在袖中的短刃,凝聚内力,劈断了门上的锁链。
李亭渊上前一步,率先进了楼内,叶芷音紧随其后。
谢瑜断后,利落地阖上门,最后一束光线随之消失,楼内一片漆黑。
叶芷音拉住正欲向前的李亭渊:“楼内境况不明,等等老大。”
待谢瑜吹亮火折子,楼内陈设映入眼帘。
放眼望去,富丽堂皇,叶芷音不禁惊叹,红尘楼内焕然如新,别有洞天。
自二楼隐约传来细微声响,叶芷音脚步一顿,轻声示警:“楼上有人。”
她话音刚落,二楼正中间的雅间骤然亮起一抹烛火。
“当——当当——”
“平安无事——”
打更人的声音阵阵传来。
谢瑜趁机开口:“三更天了,或许,楼上那人便是传信相邀之人。”
三人相视颔首,相继上了楼。
从雅间门牖的缝隙可以窥见间内——一个素白色身影端坐于桌案旁,在他身后,还立着一个剑眉星目的男子,气场凌厉,打眼一瞧,就知是行伍出身。
叶芷音有些犹豫,转而望向谢瑜,只见她眨眼示意,而后,轻轻叩门,在间内的人应了声后,推门而入。
“见过陛下。”
谢瑜朝那一身白衣的男子施礼道。
叶芷音一惊,愣怔地随她一同见礼。
她万万没有想到,眼前之人,竟是北祈帝皇,元序。
李亭渊闻言,停在门外,眼底情绪波动,眸光渐凝,染上浓浓夜色。
元序的目光扫过她们,最终停在门口处。
“既然来了,何不与她们一道进来?”
李亭渊沉默着走进间内,见完礼,移步到叶芷音身后。
谢瑜蹙眉,斜了一眼李亭渊:“阿渊生性散漫了些,还望陛下恕罪。”
“无妨。”
元序淡淡开口。
“你就是昭昭选出的新一任楼主?”他望向叶芷音道。
叶芷音一头雾水,昭昭,是何人?
“回陛下,她就是圣人亲选的新任红尘楼楼主,叶芷音。”谢瑜应道。
“这是楼主令,你收好。”
叶芷音上前一步,接过元序亲手递来的令牌。
“红尘楼不足重,重在掌楼之人,所行之道,”他语气一沉,“切莫辜负了昭昭所托。”
“芷音谨记。”
“阿策。”
在元序身后沉默伫立着的男子应声走到叶芷音身侧。
“叶楼主,请。”
在段策的引路下,叶芷音与他一道走出间外。
李亭渊正纠结着是否要与他们同去,便听见谢瑜的声音在间内响起。
“阿渊,你且去吧。”
他如蒙大赦,脚步轻快地追随他们离去。
“昭昭近来可好?”元序复又开口。
“圣人一切都好。”
“阿鱼,”元序唇角微扬,“一晃多年,都长这么大了!”
谢瑜有些意外,她虽凭记忆中的面容认出了元序,但也确实没想到,他会认出自己。
“陛下还记得我?”
“十九年前,凉州。”元序一字一顿。
谢瑜笑着点了点头。
元序话锋一转:“方才那位小公子是?”
“是我阿弟。”
元序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又嘱咐道:“今后这红尘楼便交与你们了,若遇棘手之事,可去寻阿策。”
未及谢瑜开口,有人轻声叩门。
“陛下,时辰差不多了,该回宫了。”
元序颔首,转而对谢瑜道:“待你回了南境,替孤问她安好,告诉昭昭,叫她珍重自身,切莫劳神。”
“阿鱼记下了。”
他们走后,叶芷音脱力跌坐在竹椅上,方才的经历如梦似幻,让她一时还有些缓不过神。
“阿姐。”
李亭渊走到谢瑜身侧,避开了叶芷音的视线范围,向她眼神示意。
谢瑜迎上他的目光,轻轻摇了摇头。
“段将军给了我通行的谕令,我们快些回去吧,”叶芷音的声音中带着倦意,“明日辰时,再到此处,他带我们出城。”
经过一夜辗转,三人都不约而同失了眠。
翌日清晨,李亭渊接连打着哈欠,倚在红尘楼二楼雅间的窗边,整个人提不起一点精神来。
叶芷音放轻脚步,走到他身后,猛地拍了下他的肩膀,吓得他差点翻出窗外。
“叶芷音!”
李亭渊气愤不已,正要发作,无意间瞥见门外缓缓走来的身影。
他面色骤然一改,扬起一个灿烂的微笑:“阿姐。”
叶芷音腹诽:这人怕不是会变脸。
“远在楼下,就听见你们吵闹的声音,不知道的,还以为小久和世子殿下来了。”谢瑜戏谑道。
“阿姐说得是,”李亭渊语调一转,“若非二姐吓我,我才不会吵吵嚷嚷呢!”
“小四,我是为你好,看看你那萎靡不振的模样,能去探案吗?”叶芷音不甘示弱。
谢瑜无奈地摇了摇头,索性保持沉默,以作不偏不倚。
一辆马车疾驰而来,稳稳停在红尘楼门前。
“别闹了,”谢瑜敛了神色,“段将军来了,我们该走了。”
马车一路向东,出了延兴门,行至城外一处山坡。
三人跟随段策前行了数百步,在一棵青松旁,墓碑屹立,是小满的坟茔。
段策侧目望向谢瑜:“阿姊是否要带她回南境?”
谢瑜轻轻摇头:“圣人谕,小满生于长安,长于长安,理当葬在故土。”
三人依次上前祭拜,皆面色凝重。
他们初入昭明卫之时,都曾与小满见过面,虽不似与棠梨女使那般亲近,但毕竟有过交集,很难心如止水,不起波澜。
“段将军,小满真的是坠楼而亡吗?”叶芷音心中诸般疑惑。
“仵作验尸得出的结论是,自尽,或极小的可能是意外坠楼。”
“自尽?”李亭渊惊诧不已,重复道。
段策颔首,神情认真:“她身上无任何外力、内力所造成的伤害,也未有任何隐疾,致其死亡的原因,就是从高处坠落。我也曾仔细探查过红尘楼内外,皆无打斗的痕迹,没有任何异样。”
“那可有调查过当日楼内的食客?”
“当日出现在楼内的人,我都一一调查过,他们的证词互为印证,毫无漏洞,”段策语气笃定,“我也问过小厮,他们都是楼主亲自挑选出来的人,也都证实了这个结论。”
叶芷音与谢瑜相视一眼,也都没了想法。
“能够掩人耳目进到楼内,还能趁其不备,将人推下楼去,”李亭渊喃喃感叹,“如此说来,那人肯定是个一等一的高手。”
叶芷音忽地想到什么:“那日她可有饮酒?”
段策笃定摇头:“她向来滴酒不沾。”
“有一点我很奇怪,”谢瑜幽幽开口,“据我所知,小满的轻功习自圣人,若是意外坠楼,不该毫无挣扎痕迹才是。”
“难道真是……自尽?”
叶芷音言罢,四人皆陷入沉默。
马车原路返回,安静了一道。
下了马车,谢瑜作揖道谢:“段将军,此番多谢你,劳烦你代我们谢过陛下。此后芷音留在红尘楼,还要拜托你多多帮衬。”
“姑娘言重了,”段策向她回礼,“阿姊的事就是我的事,不必言谢,待红尘楼重开,我定亲赴楼内,告辞。”
叶芷音和李亭渊亦见礼作别。
晴空万里,阵阵微风拂过,一缕春光洒进红尘楼内,携来温暖的烟火气。
叶芷音倚在窗沿,望着街上的行人,发着呆。
与她一样没有头绪的,还有李亭渊。
“阿姐,眼下我们该怎么办?”
谢瑜轻叹:“我在楼内查探时发现了信鸽,先将我们得知的这些消息传回南境,由圣人定夺吧。”
* * *
谷雨一过,东市来往的行人惊奇地发现,红尘楼前,那摆了数月的、“闭门关张”的字牌不见了,连带着门上的封条也都一同不翼而飞。
坊间流言四起,有人说,是官府收走了地契,要将此楼改作他用;亦有人说,是南境来了位富商,买下了这座红尘楼,欲择个良辰吉日,重新开张。
众说纷纭,流传了好些日子,也没个定论。
正当声浪一浪更比一浪高时,红尘楼贴出告示,招揽伙计,来者不拒。
世人想当然以为,红尘楼又来了位新楼主,然而一日下来,又传出了新花样,自此,红尘楼再无楼主,改唤掌柜。
话是如此,表面上看,焕然一新,长安的老人却心知肚明——这历代红尘楼的掌楼者,无一不是女子,楼主,掌柜,不过是个名号,又有何异呢?
红尘楼招工的热潮一连持续了几日,攒动的人群将长安东市围得水泄不通,热闹极了,堪比上元灯会。
东市林立的商铺也因此得了不少客人赏光,大赚了一笔,如此一来,也都盼着红尘楼重新开张的那一日,登门道喜。
一切筹谋妥帖,三人几番商议,最终,议定了开张的日子——四月初九。
红尘楼重新开张的这一日,叶芷音换了身赪霞色的广袖襦裙,本是浓丽之色,在她身上却恰到好处,半点未沾染上俗气,衬得她肤若凝脂。
“明眸皓齿,端庄娴雅,当真是瑰姿玮态,不可胜赞。”李亭渊不禁感叹。
叶芷音没忍住笑出声来:“小四,看来这些年你在国子监,还是颇有长进的嘛!”
言罢,她缓步走到窗边,将窗牖彻底推开。
叶芷音嫣然一笑,扬声道:“开门,迎客!”
四月“初九”=“除旧”,迎新。
(没啥特别日子[狗头],so,想了个谐音梗。)
“瑰姿玮态,不可胜赞。”——《神女赋》先秦·宋玉
春风依旧,取自崔护《题都城南庄》:“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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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春风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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