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秋晨微凉,霜染红叶。
坐落于天墉山的护国寺被一片雾霭缭绕着,朦朦胧胧叫人看不真切,层叠交错的庑殿顶上却有数道飞檐翘角探出云雾绿茵,迎着朝霞,碧瓦生辉,衬得整座寺阁如仙境琼楼,灵秀出世。
宏伟的寺门前亦是清幽,零星几个小沙弥正洒扫落叶,浇花弄草。
须臾,不远处传来车轮滚过青石路面的粼粼声,伴着几道金铃轻晃的脆响入耳。
原是一辆四驾并驱的华盖马车迎面驶来,车后跟随两列着甲胄配横刀的卫兵,观之阵仗非凡,及至车架在广坪停下,黛紫门帘掀开,先有两个模样秀气的绿衣宫婢下来,一左一右接住车内伸出来的一双纤长玉手。
玉手的主人穿着一袭素雅的雪色宫装,外罩一件水云色披风,身姿绰约,清致无双,就这么步履优雅而端庄地踏着熹微薄雾而来,旭日金光倾洒在她身上,恍惚间如九天云庭的仙子,叫人想一窥其真容是何等风华。
可惜,覆于云髻间的幂篱轻纱将那方面容衬得朦胧迷离。
闻声抬头的小沙弥正疑惑这是哪位贵人大驾光临,寺门内便匆匆走出了个身着金襕衣、手持佛珠的老衲,老衲身后跟随几位着青袍的高僧,几人径直朝那幂篱覆面的贵人行去,垂首行礼,尤为恭敬:“见过昭宁公主。”
来人正是一夜辗转难眠的昭宁。
她上前两步,对跟前这老衲抬了抬手,示意他免礼:“悟善大师快请起。”
悟善年过古稀,曾官居二品重臣,是宣德帝的夫子之一,后因亲人相继离世,看破红尘,遂辞官入佛,钻研经法,这些年来,先皇后的祝祷颂法也都是他亲力亲为,因而昭宁待其十分敬重。
悟善却从不以这份敬重而自傲失礼,起身后,那双仿佛能洞察世事的眼睛复又看了看公主殿下极少佩戴的幂篱,心下有所思量,也不在此多问,转身行在一侧,领昭宁入寺内静室说话。
至静室,檀香袅袅,心腹随从掩门退至门外,昭宁落座长叹一声,熬了彻夜的嗓音终于透出几分沙哑,苦恼道:“我今日急急前来,实是因一桩怪事,请大师看看。”
说着,她取下覆面的幂篱,一张未施粉黛的面颊映在秋晨和煦的日光下,眉裁春山,眼横秋水,雪肌玉肤,吹弹可破,哪怕彻夜不眠在眼下泛起的两团淡青也丝毫不能影响其绝色风华。
但这一切都只是寻常,毕竟俗世也流传着一句:昭宁公主天生丽质,姿容倾城。
异常的是,她眉心竟生了颗原本没有的朱砂痣!
只有丁点儿小,却艳若桃李,攥人心神,使得那张本就出尘脱俗的精致面孔多了几分悲天悯人的神性。
悟善定睛一瞧,心中微惊,为免乌龙,谨慎问了句:“您惯来喜欢描的花钿可褪干净了?”
提起这个,昭宁就苦恼一叹。
昨夜进宫赴宴,她眉心确实描着华丽的花钿,也正是因此,才一时不察生此异象,待回院里沐浴梳洗,双灵双慧最先发现,当时也疑是花钿未褪干净,反复擦拭清洗,哪知眉心搓红了,这颗红痣反倒愈显靡艳。
杜嬷嬷又疑是她身体不适,匆匆叫了府上的太医来看诊,熟料也并无异常。
于是昭宁一下想起死而复生这桩匪夷所思的事,那会子当真是惊出一身冷汗,既怕如今一切是黄粱一梦,又怕突生的红痣是什么不好的预兆,因而一夜胡思乱想,好不容易挨到天灰蒙蒙亮,立即赶来护国寺。
当下她将此种种换了个说法,委婉地与悟善大师道来,才压住心慌,冷静问:“大师见多识广,不知可有什么说法?”
悟善捻着佛珠陷入沉思,忽然间想起老师祖传下来的一道神庙禁术,曰之做法可求来轮回转世。
但此法需两道万分难得的引子入阵,且他是半路出家,不曾亲自聆听师祖传授,百年间,也从未有师兄们将这个秘术灵活施用,一无佐证,二来出家人不打诳语,何况对面这是金尊玉贵的公主殿下,片刻的思量便叫悟善打消这个念头。
又思忖片刻,悟善起身取来签桶和茭杯,“请公主先抽签。”
昭宁只好依言抽了三签,又投了茭杯,万分忐忑紧张地等大师解签。
好在,悟善于此一道很是精通,看那签象不多会便展露出笑容,“此乃上上签,逢凶化吉之兆,公主多行善事本就积了无量福德,有上苍庇佑,得此机缘实是常理之中,不必太过忧虑。”
言罢又宽慰:“红痣亦不是灾邪异像,那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不是也有之?经书有云,经神佛点化者、未了前世缘分者,皆会留此印记。”
昭宁有些怔住,未了的缘分……和陆绥么?
那张冷漠又凌厉的脸庞不期然浮现在眼前,她心尖忽地一颤,思绪不免复杂。
上辈子陆绥给她捞了尸首,报了血仇,她对他有震惊、诧异,也有感激,这辈子会对他好一点,再也不同他争吵。
但这不代表喜欢。
眼下于情爱一事,昭宁也无心多想,既然卦象好,她忐忑不安的心总算稍稍定下来,想起另一要紧事,闲谈般问道:“听闻大师早年在扬州任过州牧,不知可还记得温老一双子女被海匪劫杀一事?”
悟善捻着珠串的动作稍稍一顿,那遍布皱纹的沧桑面容难得露出几分哀叹来,语气惋惜:“记得,怎会不记得。”
“当年老衲与他是同僚,一主一副,共同治理漕运海患,那回正逢新春,他一双儿女各携家眷前来扬州探亲,不想被海贼绑了去,要他以十船茶叶、海产、白银来换,他为官清廉,短短时日上哪筹来这些?老衲和他想法子,从四大富商那借,以此设计欲将贼寇一网打尽,谁知人货交换时,他看见那贼子船底还关押着上百个拐来的幼孩,心生不忍,竟大义灭亲,先换回了无辜性命,待官兵按计划赶到,一片混战,他的儿女及尚在襁褓里的幼孙错失救援良机,齐齐坠海……”
这些,昭宁也曾听温辞玉粗略说过,那时她怜惜他父母双亡,身世坎坷,从不多问这些伤心往事,如今得知他真面目,不得不多想。
犹记前世,温辞玉自诩要报亡国之恨,然而他是温老唯一的孙子,温老出身寒门,是正儿八经科举考上来的,为官几十年,高风亮节,大公无私,被世人赞为文臣典范,深受宣德帝器重,晚年间又著书立说无数,是当之无愧的大儒,如今哪怕致仕归隐,登门求问的学子依旧络绎不绝。
甚至昭宁也十分仰慕温老才学。
偏偏,这样举足轻重的人物与温辞玉一脉,竟是潜伏朝中,主导叛国阴谋的奸佞!
只怕是有确凿实证摆出去,文武百官乃至天下学子都不敢信。
遑论昭宁一无所有,更不敢贸然对父皇提起,此事只能慢慢查探,谋定而后动。
她面上不显,只是叹道:“如今温老隐居深山,他唯一的孙儿却因吾弟遭受排挤,病重闲赋,实在可怜。”
悟善一心钻研佛法,两耳不闻朝事,闻言也只能尽心宽慰一二,不过提及温老那个孙子,不由感慨:“温家小郎君是个命大的,当年派出去搜寻的无数官兵整整一年,连老温儿女的尸骨都没寻着,后来老衲调任回京,又过五年,他竟带孙子回京了,说是孙儿顺水飘到一处村落被渔夫捡到,这才奇迹生还,他视宝贝孙儿为命根子,昔日同僚想抱抱小娃娃都紧张得跟什么似的。”
说着,悟善似觉有趣,摇头笑笑。
昭宁却秀眉微挑,不禁追问:“大师可还记得那处村落在何地?”
时隔二十年,悟善倒是记不清楚了,回忆一番才道:“扬州治下,海陵县,老衲隐约记得叫甚什么大渔村?”
昭宁心里有数,这便记下,今日来此的两件要事都已解决,她起身向大师道谢罢,不再多打扰大师清修,只戴上幂篱离去前,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悟善。
悟善世事通达,岂不知公主殿下的忧虑,何况公主待他有大恩,今日事哪怕公主不提点,他也明白旁人问起该怎么说。
“先皇后托梦于您,定是还挂怀这世间事,您放心,老衲会多多祈福诵经的。”
*
时已巳正,晨露褪去,外边灿日当空。
昭宁自静室出来,便觉出一股闷热。
双灵立即为她解下披风挽在臂弯,双慧则是撑起一柄烟霞色绣鸾鸟的罗伞,斜斜遮住灼灼日光,边问道:“公主,方才小芙园的关嬷嬷来了,想是有事要禀,您要见吗?”
一夜焦灼不安,清早又食欲不振,舟车劳顿,实则昭宁有些头晕,更感体力不济,但小芙园是她的心血,上辈子她死的那么突兀,还不知那儿会变成什么惨况,眼下既然来了,不如顺道去看看。遂还是点了点头,不过在此之前,她先往西殿供奉母后长明灯与灵位的往生堂去上了三炷香。
思索片刻,又叫双慧在此重新给她描上一道花钿遮掩了眉心痣,而后不再佩戴幂篱。
主仆几个相伴下山,谁知刚行至长阶寺门前,就见前方乌泱泱的一大群人簇拥着一位华发老妇迎面而来。
那老妇身着青碧色织金交错绣有宝相花纹的广袖宽袍,华发盘成高髻,虽只簪了根翠玉簪,然体态雍容,气度华贵,眉眼间尽显长年身居高位的威严。
老妇身侧,有一二九年华的妍丽女郎挽臂搀扶着,但见那女郎穿着一身时兴的赤红色圆领袍,玉簪束发,环佩叮当,虽未全然作男装打扮,然身形高挑纤细,端的是英姿飒爽,明媚张扬。
一老一少说笑间,姿态分外亲昵。
双灵暗道不好:“怎么太后和永庆公主也来了!”
要知晓,太后向来不喜欢公主,永庆公主又是她们公主的死对头,偏今儿不巧,一下撞见俩!
双慧亦担忧地看向主子,如今皇上在宫里,鞭长莫及,正想提议要不先退避静室,等太后一行走过了再下山,昭宁轻轻掠来的一眼却已经将这个“馊主意”给否了。
她那华美无二的座驾正停在寺外呢,太后和永庆又不是瞎的!
再者,这节骨眼太后来护国寺,明面说是宫里待得乏闷积郁,要来寺庙修身养性,实则不满父皇迟迟不立继后赵皇后所出的安王为储,借此向父皇施压。
今儿她躲避一时容易,明儿难免落下个不孝不敬的话柄,岂不叫父皇为难?
须臾间,昭宁就已敛下一应心思,如常提步下阶,二双见状忙收伞跟上。
那厢,太后自然也瞧见了她们,缓缓停下步伐。
太后见这个孙女施施然停下雅步在跟前行礼问安,虽仪态端庄,挑不出丝毫错处,但笑容还是收了,几十年岁月沧桑在面颊留下的皱纹沟壑并没有令这位皇祖母彰显出和蔼可亲,只冷淡一应,目光带着审视和不满。
昭宁习以为常,太后不待见她,她还不喜欢这个势利刻薄的老太太呢,不过是做做面子功夫罢了。
起身抬眸,昭宁对永庆一礼,笑盈盈地唤了声:“皇姐安好。”
永庆重重一哼,那嘴巴撅得能挂俩桶水,她可一点也不好!昨夜要抓昭宁把柄不成反被父皇教训一通,这会子见到死对头,满肚子的气哪里还忍得住!
“妹妹昨夜被世子强掳上马车,想必闹得不轻,可见日久生厌,两相怨怼,抢了不该是你的东西,迟早自食恶果!”
昭宁:“……”
又提这茬,又提这茬!
没完了是吧?
心里无语,面上仍是笑:“皇姐这是又听谁乱嚼舌根?昨夜我早早回府休歇,一夜无眠到天亮呢。”
永庆盯着昭宁眼下两抹淡青,暗骂她可真能装!怕不是夫妻俩在宫里大吵一架,回府后又大干一场吧!
永庆紧挽着老靠山,马上扭脸告状:“皇祖母,您看看昭宁,伶牙俐齿的,完全不把我这个皇姐放在眼里!”
按往常,昭宁指定要还一句“皇姐自甘轻贱,关我何事?”好叫永庆知晓什么才是伶牙俐齿,但现在死过一回,方知人生若白驹过隙,她不想在跟永庆针锋相对上花太多心思,遂低眸敛目,端出一派无辜。
大庭广众,诸位德高望重的方丈都在场,太后是何等在意皇家颜面的性子,怎会发作?
果然,太后无奈地捏了捏眉心,“好了,走罢!”
永庆愣住,满脸不敢置信,可太后发话,不得不跟上,与昭宁擦肩而过时还不忘恶狠狠地剜了昭宁一眼。
昭宁没忍住,凶巴巴地回瞪过去。
讨厌的永庆!
其余人眼观鼻鼻观心,匆匆行礼罢,一溜烟跟着太后走了。
待走远了,依稀还能听见太后一改冷淡,慈祥又溺爱地哄着永庆,说着佛门清净之地,何必置一时之气而失了体面,等下回给她做主的好话儿。
昭宁左耳进右耳出,权当自个儿是聋子,面无表情地出了寺门。
这一小插曲她并未往心里去,只想着,待会见完关嬷嬷,到小芙园看看孩子们,得回去好生补一觉——
“公主!昨夜他怎么你了?”
一道焦急担忧,却又万分温柔,如同潺潺春水流淌而过的嗓音毫无预兆地传来。
昭宁思绪戛然而止,猛地抬眸,青年那温雅俊美好似谪仙的面庞就这么映入眼帘。
一袭白袍胜雪,身姿秀挺清隽,真真是道一句“郎艳独绝,世无其二”也不为过。
昭宁耳畔却“嗡”地一下,惨死的那个暴雨夜里所有的惊雷电闪好似又在脑海轰然炸开,以至浑身绷紧,怒火中烧,瞬息之间,滔天恨意并厌恶打心底里蹿了上来。
该死的温辞玉!!
小陆:该死的温辞玉!!!![加一][加一][加一][加一][加一][加一][加一][加一][加一][加一][加一][加一][加一][加一][加一]
嘿嘿我开了段评,晚八点还有一章[猫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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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红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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