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庆十六年春,汴京公主府。
早春清晨的空气还泛着寒意,小婵候在清星殿廊下,腿上瓮着小红炉,双手托件雪青色滚毛马甲。
屋内隐约传来窸窣声响,小婵踮起脚往窗里探脑袋,望见有人影起来,便将马甲叠好,轻轻叩门。
“二爷,衣裳暖好了。”
“好,辛苦小婵。”
屋里的人声线偏低,语气极柔和,让人听不厌。
二爷对衣食住行极挑剔,自小婵记事起,每年入秋后深春前,二爷都要叫人把衣裳烘暖才肯起。从前在凌州家乡有嬷娘照顾,如今二爷只带了小婵一个丫头来汴京,这项工作自然落在小婵身上。
小婵正走神,不远处热闹起来。
“陈公子……陈公子等等!”
“陈公子,驸马还没起呢!”
廊下传来姐姐们的惊呼,只见穿圆领袍的人兴冲冲走来,三五个侍女拦不住墨绿色的身影,只得拥在他身后。
“都辰时了还不起,文武百官都下早朝了。若是行德公在定要教训他!你们等着,我去叫他。”
陈公子高声嚷。
“孔二!孔二快起来,一天之计在于晨呐!”
小婵知道,来的是陈中书的长子。
陈公子名陈钰,字怀信。中书省陈墨膝下仅有一儿一女,打小亲自教导栽培,为孩子的前程费尽心血。
然而陈钰不擅文章,科考数次落榜。
陈钰他爹陈墨是从朱门世家里杀出来的寒门子弟,读了圣贤书便得了圣贤之神气,最不屑搬弄权术,谋取私利之流。陈钰落榜时,想在父亲门下当个小衙内,陈墨知道后勃然大怒,要给这唯一的亲儿子上家法。
那次以后,陈墨把陈钰的表字改为“怀信”,就是要陈钰记住“君子怀信,小人怀惠”。
万幸的是,陈钰不通文章却极善画,从小对所见场景过目不忘,能即刻描画之。元庆十三年,陈钰终于放弃写文章,以一手妙笔丹青夺得科举中绘画科魁首,进了翰林图画院,也算天子门生。
陈钰是二爷的旧交,自二爷接旨来汴京已有十六天,陈钰日日拜访,不是找二爷叙旧便是邀二爷喝茶。
陈钰一眼瞧见小婵,三两步迈过来,半蹲在小姑娘身前:“你家二爷天天睡得早起得晚,还不许人进内屋,莫不是娇养了……”
“怀信兄。”
屋里的人打断陈钰的调笑,小婵鼻尖嗅到檀木香,转头见内屋的门被缓缓推开。
冷气被内屋的檀香暖流驱散,雕花木门后独自立着位男子。他并未束发,直发自然地垂在腰间,衬得面庞越发惨白。天生一张娇生惯养的窄面,极具骨骼感的直鼻配上精致细巧的下巴,叫面部骨相凭空生出妩媚感来。
一双眼睛列于粗眉下,眼尾平直地伸出去,眉梢眼角总是示弱讨好的模样。虽是男儿却眸中含水,好像藏着许多婉转心思。
整张脸看不见一点瑕疵,唯有下唇边轻轻点着一颗小痣,叫人的眼睛总不自觉地聚焦到他唇上。
艳绝近妖。
本该是风流少年郎,此时他眼下青灰一片,一副劳累憔悴模样,风韵不似真少年,颇有历经岁月蹉跎的沧桑之感。
“哟!”
陈钰的眼睛瞬间亮起来:“金屋藏娇……咱影哥儿真是位美人儿!”
孔二并不理会陈公子的胡话,只是朝小婵招招手,小姑娘立刻抱着衣裳跑过去,躲在少年身后。
孔二的眼睛眯起来,上下打量着陈钰,道:“留仙阁的姑娘昨夜用的是鹅梨帐中香?”
“这时候刚下早朝,陈中书就快回府了。怀信兄找我是有什么缘故?”
陈钰毫不见外地踱进内屋,歪坐在桌旁,拿起小香炉摆弄:“你明知故问!若叫我爹爹知道我昨儿在留仙阁过的夜,非把我赶出家门不可。”
“所以?”
“所以影哥儿借我一套衣服穿穿,就当我昨夜留宿公主府了,省得身上脂粉味惹人说教。”
陈公子明明是来找二爷帮忙的,小婵却觉得他理直气壮,一点不似求人办事的模样。
孔二点点头,候在旁的侍女呈上一件熏过檀香的外袍。
陈钰刚伸手,孔二又将衣服按住。
“我名声不好,怀信兄在留仙阁最多留下桩风流韵事,若在我这儿过夜……指不定外头会怎么编排。”
“你何时有过名声?”
陈钰挑眉,刚想嘲讽这位纨绔,却见孔二眉头微蹙,一双朦胧眼似含了雾。
这家伙……陈钰心想,孔二明明比自己高一个脑袋,怎么凭空生出些柔弱感?
孔二拿起前些天的小朝报,递到陈钰面前。
陈钰低头,只是粗略扫一眼,竟发现朝报上全是与孔二有关的讯息。
《孔氏夜半抵达公主府,百姓称其扰民。》
《长宁郡主痛失爱宠,目击者称在公主府见到其最后一面。》
《十六日婚期将至,都虞侯承诺带刀护送新驸马。》
……
最离谱的是,陈钰还在朝报上看见了自己——
《中书之子多次拜访公主府,以身犯险探传言虚实。》
陈钰冷哼一声,抓起小报揉成团,随意抛出窗外:“我还以为什么事儿呢。”
“我何时顾忌过那些庸人的闲话?你我打娘胎里相识,伯父搬家后虽相隔两地未能走动,书信却不曾断过,不是兄弟胜似兄弟,难道我们的情谊还怕那些虚玩意儿?”
“你怕?若你怕,不如现在就与我断了交往。”
见陈钰恼了,孔二双手接过衣袍。他的指尖因受了寒气而泛红,陈钰的目光随着那双瘦白的手搭上自己的肩,忙站起身换上外袍,一展眉头笑开:“可别,你如今是驸马,是官家亲眷。你为我穿衣,我得落下个僭越罪名。”
陈钰话音刚落,孔二的神色黯淡下去:“打娘胎里与我认识的怀信兄,你也要与我生分了,是么?”
“什么驸马,徒有虚名罢了……我只是逼不得已。”
陈钰说的都是真心话,但见孔二的神情黯淡,定又怪自己口不择言。
于是慌忙找补:“驸马的位置怎么不好?”
孔二眉毛一跳,惊愕地抬眼看他。
小婵识趣地把门掩上。
“驸马官也是官!驸马不用入仕就有俸禄,是个富贵闲职。永懿公主又早早仙去,驸马便没人管束了。除了鳏夫的名声不怎么体面,找不得姑娘外,哪里不好?”陈钰猛地拍掌:“爵位到手,旱涝保收,简直就是稳赚不赔!”
“要不是我家那个老顽固非要我入仕途,我定要去官家面前自荐。驸马我想当还当不了呢!”
无人应和陈钰的胡言乱语,气氛安静得有些诡异。
孔二的发丝从耳后散下来,阴影盖住双眼,陈钰看不清他的表情。
察觉到氛围更加不对劲,陈钰小心翼翼地问:“影哥儿,伯父的事,我也……伯母身体还好么?”
“不好。”孔二的声音有些颤抖:“怀信兄请回吧。”
在陈钰的印象里,孔谦伯父开朝有功,官家钦封各部时,孔谦位居枢密院从二品。元庆年间,官家更是额外嘉奖,以孔谦的字拟作封号,封孔谦为行德公。
孔谦半百之年才得了二公子,自然欢喜得不得了,孔影自出生起就是阖府上下的心肝肉。
袭爵的事儿落在大公子孔枭肩上,孔影作为富贵闲人,只平安长大就好。于是孔影从小被行德公宠得无法无天,干了再多荒唐事都有人帮忙擦屁股,整日招猫逗狗,堪称一方小霸王。
而现在,尚在行德公丧期里,孔影便孤零零来了汴京,身边连个说得上话的知心人都没有。
陈钰突然觉得,几年不见,影哥儿的肩颈过于瘦削了。
想说些安慰话,陈钰嘴唇开合几次都没出声,最后只是拍拍孔二的后背:“你不用担心汴京的政敌仇家,现今我爹爹官至中书,有我在,没人敢为难你。”
此番话说得铿锵,颇有侠客义气风范,陈钰义无反顾地推开门,走得急,扭得洒脱,留下飘逸的背影。
陈钰刚离开,孔影的唇眼倏忽间冷了下来,手背贴在小婵怀里的衣服上:“凉了,再暖。”
孔影拿起方才陈钰碰过的熏香炉,用袖口细细擦拭上头残留的淡红脂粉,叫住往外走的小婵。
“下回他再与你说什么,不要理会。”
“劳请驸马尽早准备,都虞侯三个时辰后到。”
门外有人提醒,孔影不应,只是放下手中香炉,看了看窗外。
窗外栽了许多海棠,曾经公主府的海棠林也是汴京出名的春景。后来府上多年无人居住,如今全成了枯枝败叶。
孔影听说宣徽院曾花大手笔照顾这满院海棠,然而矜贵的草木不比野草野花,少了人气便难活,满院春花终于还是成了死树。
就像孔氏一族。
回光返照,无力回天。
孔影突然想起了某个铁石心肠的人,不知五年未见,那人长成了什么模样。
他眼中是否也满是枯死木,半点春色无。
三个时辰后是孔影大婚的吉时。
也是永懿公主十六岁冥诞。
*
公主府正门外。
“许嵘。”
来者将腰牌晃了晃,门童忙弯腰行礼:“都虞侯安。”
许嵘未着官服,胸前垂着一枚雀儿形状的银质长嘴哨子,腰侧挂着一柄巧饰华丽的短匕首,身后领着三十名禁军。禁军皆黑衣,身配长刀,乌压压守在公主府正门。
许嵘自接下公主府的差事后,陆续听过不少与新驸马有关的传闻。他手里握着这些天的坊间小报来回析读,得出一条结论——新驸马是个闲得发慌的泼皮无赖。
时辰到,禁军涌入公主府。清星殿正门大开,许嵘抬眼就看见个雪青色身影。
有位少年人坐在院里,冲他完了弯唇角。
毫无防备,真诚坦然,倒显得禁军带刀靠近十分无礼。
“等你许久了。”
少年的尾音慵懒,好像来的是再熟悉不过的朋友。
许嵘的注意力不禁聚在少年下唇的小痣上,看得那唇微微抿起来才知道移开目光。
“二爷,他脸好红呀。”
稚嫩童音将许嵘的神思拉回来,他忙低下脑袋,胡乱抱拳行礼。
不对!
二爷?
许嵘心中揣测,刚才的小丫鬟叫他二爷?
这人是孔影!行德公孔谦家的二公子,是自己今晚要押送的驸马!
短短几秒,许嵘心中五味交错,皱着眉头又瞥了瞥眼前人。
虽然孔影长得不丑,但斜坐着。人说“行得正坐得端”,他体态不正,那就是心术不正!
嗯,他心术不正,不是好人。
许嵘说服了自己,睥睨起孔影,玩味笑道:“禁军专程来护送驸马,为何不出门迎接?”
孔影忙站起来,鞠躬作揖:“都虞侯安。永懿公主婚事特殊,孔某需在清星殿静心十六日,没有宣徽院的允许,孔某不敢随意出门。”
许嵘愣了,宣徽院只是服侍官眷的小衙门,宣徽院里头全是丫鬟太监。十六天,孔影就这么听话,老老实实待在眼前这方寸小院里?
不信,肯定有诈。
许嵘跨步过去,在孔影面前俯下身来,沉声道:“不管从前如何,如今我接手了公主府,还望驸马爷好生配合。”
“否则,休怪刀剑无眼。”
许嵘身后的禁军齐刷刷抱拳行礼,腰间长刀泠然作响,闪过一片寒光。
“都虞侯……”孔影话语温吞:“我只是想问问,你吃豆花喜欢咸的还是甜的?”
许嵘疑惑,什么豆花?
孔影摆摆手,身后的侍女们端着碗筷从内室出来。
“辛苦禁军护送,公主府为各位准备了凌州老豆花。”
许是见许嵘不肯端起碗,孔影连忙解释:“这些老豆腐都是孔某从凌州带来的,只有一坛。听闻禁军要来,恐不够分,便让宣徽院的姐姐们碾碎了。凌州乡野之地,不及汴京繁华……还望都虞侯莫嫌寒酸。”
许嵘心中不是滋味,总感觉自己一拳打到棉花上,有哪里怪怪的。
虽说孔影身上传闻颇多,可招猫逗狗,喝酒赌钱之类全是无关紧要的小事,称不上罪大恶极。孔影不过二十岁的年纪,无权无势,注定翻不起风浪。
况且进京后,孔影老老实实待在公主府,连宣徽院的话他都乖乖听了,十六天没踏出过清星殿半步。
小报上的文章好像对他太苛刻了些。
汴京不缺珍馐美馔,禁军是支养得多用得少的闲散队伍,吃喝玩乐的行家。许嵘出生将门,二十四岁就承袭爵位,作为大齐最年轻的侯爵,可谓风光无两。
许嵘不差人讨好,但请他吃豆花的,孔影是第一个。
凌州老豆花,多么朴素的待客之道,他甚至还考虑到了甜咸口的问题!
许嵘仿佛看见了眼前瘦叽叽的小孩一路上呵护老豆腐的模样,定是揣在怀里,抱在臂弯中,宝贝似的小心翼翼。
孔影啊孔影,任外头传得再邪乎,他也只不过是个穷乡僻壤来的小土包子罢了。
而自己还打算对小土包子动武……
胸口有些异样,许嵘明白,那是自己的良心在隐隐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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