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首辅之死01

景启三年冬,雪较往年下得更早,也更大些。梁宅门前积了厚雪,殷榕甫一抬脚,另一只就陷进冰绒里,砭骨的生冷直往她皮肉里钻。

小厮在旁掀帘,她哆嗦连连地攀住立柱,登上车,闪身进了厢中。隔着一重屏障,她清声对车夫道:“去首辅府。”

身下颠簸了须臾,梁宅的匾额向后退去,车声辚辚。

崔首辅的府邸离她的住处不远,一趟车程约莫是一炷香的工夫。她初任大理寺正时在此购置宅邸,图的就是往来便利,若生变故,她也好及时与殷榛照应。谁料不多时,病倒的却是崔首辅。

半月之内,她已见过崔首辅五次,初时,首辅肤色益发暗沉,目光浑浊空洞,上次相见,殷榕却觉察他精神矍铄,是回光返照之象。若情况真如御医所说,他活不过这个年关。崔党早已式微,朝中风云动荡,血亲冤屈犹在,可一朝天子一朝臣,她该另投明主才是。

个中原因,她心知肚明。新首辅的人选方泄出点风声,崔府门前便门可罗雀,谁乐意管这风烛残年的老头呢?可当年怀远侯谋反一案,倘若没有崔首辅,她和殷榛的命早都没了。助她们两姐妹改名换姓、衣食无忧还不够,殷榕入仕之后,他对她也多有提携,遑论女扮男装为官,本就是欺君之罪,崔首辅的大恩,她一生无法清偿。

崔府的人早知她会来,没叫她在府外多等,只是说崔公子还在首辅房中,要劳烦梁大人稍候片刻。殷榕应了声多谢,屏风对侧便晃过个身影。她心下一喜,面上不多表露,只是恭恭敬敬地作揖:“崔小姐。”

影子步履一顿,折身而入,丝罗拂过殷榕身侧的几案,发话者眼神与语气都颇为无奈:“你怎么知道是我?”

那便是她的妹妹殷榛。她四年前以梁昭之名入仕,殷榛也随她一同赴京,成了崔二小姐崔少艾。这本来并非一个完美无缺的身份,崔首辅自娶妻以来,除却一位已故的陪嫁婢女,并无其他妾室,更不消说庶出子女了。只是彼时鲜有人问起崔首辅的家事,他只说少艾幼年体弱,一直在乡下静养,也便搪塞了过去。

殷榕环看一圈,压低声音,“我的亲妹妹,我还认不出么?”

殷榛瞪了她一眼,还是拉着她在一边坐下,嗔怪道:“当了这么久的官,怎么还不知道小心些说话。”

“好容易见你一回,忍不住。”殷榕紧跟着补了一句,“下回真不了。”

殷榛幽幽叹息,岔开话题:“琅之同我说,希望你能在府中留宿几日,首辅大限将至,知你素来敬他爱他,怕你来不及见他最后一面。”

殷榕愕然,心口一窒,像是有蚍蜉啃啮般的疼,“这……这么突然?”

“说是旧疾复发,能捱到如今已是万幸。”殷榛瞥她一眼,也难掩几丝感伤,“阿榕,我明白首辅于你,是恩师,也是养父,你觉得此时攀附他人是背叛,可你入朝的目的,并非做一个两袖清风的好官。关于当年父亲为何被构陷谋反,还有太多事没有查清楚。若你没有后路,只会离真相越来越远。”

殷榕凉凉地说:“我是崔首辅一手提拔上来的,就算如今我没有连日出入首辅府,照样有人认定我是他的人。既然如此,何不坦坦荡荡,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他待我那样好,我此时弃他而去,才是叫人看了笑话。”

“你是于心不忍。”殷榛不赞许地摇头,末了又轻叹道,“算了,是我不懂得你的难处。可来日方长,你当真没有想好你的去处吗?”

殷榕犹豫了片刻,“我从没想过这些,真的到了那一天,总还有崔公子照应。”

“你们倒想到一块儿去了。”殷榛轻哂,目光停驻在窗外挂雪的檐角上,眼底尽是黯然,“你们不在一处供职,头上还有时衡止那个老狐狸,他与崔首辅过不去那样久,哪里敢指望他善待首辅的儿子?”

殷榕一怔。是了,近几日操劳太久,她倒差些将这个人忘了。

崔党日渐颓败,外戚时党如日中天。如今朝堂上下,谁人不识时衡止的名字。时太后的侄子,幼时为太子伴读,十七岁入翰林,三年后任侍讲,如今二十五,却已官至通政司右通政。殷榕刚入仕时,就与他有过几面之缘。那时她惊叹此间竟有如此惊才绝艳之人,也庆幸有时党帮扶,他的一身才学才不至被埋没。

哪知时衡止要走的,是一条排除异己、攫夺权力的路。他方站稳脚跟,矛头便指向了崔首辅。

与人打交道这么多年,殷榕不敢说自己多么洞若观火,可凡是她交谈过、共事过的,是利用,是虚情假意,是真心,她总能琢磨出六七分来。可她弄不懂时衡止,猜不透他的高风亮节背后藏的是什么,是她鲁钝,理所当然地以为首辅清正,迥异的二人便能够殊途同归。

如今首辅既倒,还不知往后她与崔琅之的路该有多难走。

这还是小事。如今她位至大理寺丞,好容易能摸到怀远侯案的一丝尾迹,却全无半点收获。能查到的物证口供都天衣无缝,再深探下去,就恐怕打草惊蛇了。

可站在这个进退不得的关口上,每拖延一日,她就多一分可能被发现。决心走入官场那日,她再没想过全身而退,可与她有所牵扯的人呢?到那时,梁榛、崔琅之,都要因她遭殃,窝藏叛党之后的罪名,也会叫崔首辅一世清誉尽毁。

如此说来,她对时衡止那一点景仰之情,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殷榕便说:“时衡止未必不能对付,走一步看一步罢。”

如今首辅将死,断不可能再有什么风浪,可朝堂之上,受崔首辅扶持者不在少数,殷榕宿于崔府的几日,也有零星几人前来探望。

待客诸事全由崔琅之和殷榛操办。两次夜间替崔首辅侍疾,她都疑心首辅让她留宿于此,是有什么话要同她说,可他越来越糊涂,纵然是神志清醒时分,也只注视着殷榕的面庞,满目苍凉,一语不发。

入夜时分,崔琅之从前厅折返,正遇上伫立廊中的殷榕。

门外最后一乘马车正要离去,他将手中礼簿翻了一道,工工整整几行,近几日登门造访的来客、所携礼品种类及数量皆在其上。大抵是琐事加身太久,他看得过眼不过心,只随意看过几眼,就疲惫地揉起眉心。

殷榕从他身侧轻飘飘一睨,从墨迹中捡出个名字,讶异地问,“时衡止怎么来了?”

崔琅之含混地“嗯”了一声,“他说同父亲师徒一场,纵然从前多有不和之处,恩师临终之际,做学生的理应来看看。”

殷榕扑哧一声,“倒像是他的作风。”

崔琅之又道:“时衡止执意要再见父亲一面,那时父亲已经睡下,他就等了一个时辰,我不好再拦着,父亲醒后,我便让他去见了。”

“你不知道他要同首辅说什么?”殷榕问。

崔琅之道:“他未曾进去多久,就到了父亲喝药的时候,想来他们没有多少时间说话。”

“你不说我还忘了。”殷榕问,“首辅现下醒了么?今夜由我侍疾,等会还得端药进去。”

“应当未曾。”崔琅之合上礼簿,“也快到喝药的时候了,我同你去看看么?”

殷榕嘶了一声,摇头,“这几天你忙着待客,都不曾好好歇息,你还是早点休息,等到明日,估计还有得忙。”

崔琅之没有回绝,“倘若有什么事,差人来寻我便可。”

殷榕向他一低首,折身打算朝厢房的方向走去,却在石阶下止住了步子。崔琅之身形未动,只定在原处,是在目送她走远,神情如以往般肃穆如冰。

她唤了他的名字,平和道,“是我执意涉险,有劳你替我照顾阿榛。”

崔琅之面色不改,衣袖下的手却一紧,“无妨。”

“多保重。”殷榕又低声道过一句,方才离开。

满打满算,首辅已病了三个月。自从在朝堂上倒下的那一日至今,他再也没出过首辅府。积劳成疾、旧疾复发,许多年的沉疴,哪里说治就治得好。汤药一碗接着一碗,药方换了又换,不过是勉强吊着最后半条命,能活一天算一天。

殷榕俯身将药碗置于床侧的案几之上,崔首辅在此时睁开了眼睛。

“小榕。”他唤道。

她立时扭过头,对上首辅那张满是疲态的脸。他双目浑浊,面色苍白,手如枯木。殷榕心下一酸,轻声道,“首辅,您该喝药了。”

崔首辅吃力地咳嗽几声,分明在笑,“端过来吧。”

殷榕不曾应声,只是照做。药味酸苦,首辅用得很慢,她也耐心地一勺一勺喂下。当啷一声,瓷碗空了,她将它放在一旁,又替首辅掖好被角。

“你是个善良的孩子,小榕。”首辅以近乎呢喃的音量说。

殷榕不明就里,道,“您对我有大恩,我应当做的。”

“不,不是。”崔首辅的喘息倏然剧烈,“我并非在称赞你。朝堂之事,都非儿戏。你要为父雪冤,就不该感情用事。我病倒之后,你留宿之前,就已出入首辅府太多次,无人不看在眼里,无心者说你重情重义,如果听者有心呢?”

殷榕沉默。

“我不该就此指责你。”崔首辅道,疲倦地合上双眼,“我收留你和小榛十余年,一直不敢告诉你,我终究愧对——愧对——”

殷榕愕然地望向崔首辅,发觉他话至此处,声已哽咽。她忙跪在榻前,握住首辅悬在虚空的手。昏暗的烛影之下,他已涕泪横流。

“是我对你不住,我终究没能……”首辅喃喃道,胸口一起一伏,半晌,便似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仅有一双干瘪的眼还瞪着。

“您怎会对不住我?”殷榕来不及想首辅说不出口的是什么,只紧握着他的手劝慰道,“您从禁军手下救出我和阿榛,将我们好生安置在青州,庇佑我们平安长大。我说想科举,想入大理寺,您也鼎力相助。如今我如愿以偿,您哪里又对不住我?”

“你还是不明白……”崔首辅含混地挤出这句,自嘲地一勾嘴角,还欲说些什么,就忽然像被扼断了呼吸,喉中溢出几声异响。几声刺耳的喘息过后,他卸了劲去,瘫软地仰倒在塌上,两眼翻白。那只手从殷榕的掌间滑落,无力地垂下。

殷榕浑身猛地一战,被衾中的人似是仍在抽搐,她忙倾身过去,焦急唤道:“首辅!”

无人应答。

她颤着手,无措地去试崔首辅的鼻息,皲裂的唇瓣刮得她手指刺痛。殷榕猛然睁大眼睛,胸口像坠了块铅,从手到脚都被冰浸过一遍。她来不及细想,用火折子燃了蜡烛,掀开首辅嘴唇。

血腥味乍地弥散,殷榕定睛一看,首辅的齿龈青黑一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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