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首辅之死02

殷榕咬牙定了定神,抄起搁在案上的提灯,匆匆向另一侧的厢房跑去,竟然忘了差使婢女。好在崔琅之正在庭院中,不需再费周章去寻,她仓皇的喊声回荡在雪夜里:“琅之?琅之?”

崔琅之闻声望来,听出她喊声不对劲,面色一沉,一言不发。

“首辅……薨了。”她闭上眼,不愿看崔琅之的神情,“兹事体大,你现在可否入宫面圣,通报此事?我要去大理寺,调仵作来。”

崔琅之的声音顷刻间变得嘶哑,“为何要去调仵作。”

殷榕长长地吐出一口白气,“我怀疑首辅不是自然病故。牙根乌黑,很有可能是中毒而亡,投毒者也许在近几日的宾客、经手过汤药的人之中,我……不知查出来有几分可能,但越早开始越好。”

想来崔琅之不会没有与她一样的困惑:首辅府内外都设有守卫,无论谁进谁出,都会详尽记录在册,更别提经手过汤药与膳食的人,这般严丝合缝的安排下,怎么会给人可乘之机?可她此刻已无暇细究其中关窍,当务之急是请仵作来,倘若拖到白天,焉知不会横生枝节?

时过三更,大理寺门已落锁了。两扇朱漆铜钉的巨门森然矗立在雪夜之中,殷榕甫一落地,马车后的两道轨辙便为新雪所覆。值守的守卫见了她,拱手道:“梁大人。”

殷榕匆匆颔首,一面递出官凭:“大理寺丞梁昭,有紧急公务需调仵作勘验。请即刻通传当值录事,持我官凭入内提调。”

周遭寂静,守卫们面面相觑,无一不面露难色,好半晌,最先发话的那位才道:“梁大人,实在不是我们要为难您,朝廷有令,三更天无寺卿手令,不得出入大理寺。若是实在紧急,您先去寻韦大人可好?”

“薨逝者是当朝首辅崔大人,”殷榕强抑声中的颤抖,“本官觉察他死因有异,才想请仵作来一探究竟。从大理寺到韦府一去一回,要穿过半个京城,假如耽搁了时辰,明日皇上问罪,你们担待得起吗?”

“梁大人恕罪。”守卫垂首,“我等只是奉命行事。”

殷榕简直要气笑了。如今崔首辅尸骨未寒,这守门狗便已急着向新主摇尾乞怜了么?韦寺卿背靠司礼监,愿意为她开门才是奇怪。等与那老头子掰扯清白,天都该亮了,还要他的手令做什么?

她正欲呵斥,背后却有人道:“这是怎么了?”

殷榕浑身一僵。

方才的愤懑泰半顷刻间变成无措,她蜷在袍子里的手不由攥紧,指甲几近掐进掌心的肉里。如此清越的声音,只要听过一次就绝不会认错,可它此刻却令人脊背发寒。她一时只知道站定在原处,良久才迟缓地扭过头去。

时衡止已站在她身侧,因二人比肩而立,夜色已深,他身量又比她高上一些,她看不清他的表情,更无从揣度他此刻所思所想。他一手矜贵地背在身后,一手稳当地端在身前,可他游刃有余的模样,反倒叫一股冰冷的战栗窜遍了殷榕全身,谁来不好,偏偏是时衡止。此刻听闻首辅死讯,他心底只怕正抚掌称快,庆幸时党揽权途中,又少了一大障碍。

不。不止如此。

她来得匆忙,还没来得及细想,时衡止不就在这几日的宾客之列吗?又一个令人胆寒的猜测涌上她的思绪:崔首辅的死,会不会和时衡止有关?

假如当真是这样,那现在的情况可不妙了。

守卫答道:“崔首辅方才薨逝,梁大人觉首辅死因有异,想调仵作去崔府,但现下已经宵禁,无寺卿手令不得出入大理寺,数年来都是如此,实在不好为梁大人破例。”

“就这些吗?”时衡止口吻平和、不容置喙,“崔公夙兴夜寐、兢兢业业数十载,持法有度,心系黎庶,是我朝重臣,倘若大理寺连为他调个仵作都不肯,岂不是寒了百姓的心?”

殷榕一愣,她终于敢仔细地看时衡止一眼,但见他面色云淡风轻,仿佛只是随口说道:“调一仵作勘验首辅遗容,乃大理寺分内之事,有何不可?”

为首的守卫仍在迟疑:“这……”

时衡止道:“你且按梁寺丞说的做,首辅之事,大理寺不可怠慢。韦寺卿若问起,就说是我允的。”

守卫静默片刻,望了望大门,又看向时衡止,方朝殷榕叹息,“梁大人稍候,属下去知会一声。”

那守卫进了大理寺,其余几位也不多言,各回各的岗上去了。殷榕在此处站了许久,身上冻得发僵。她把手从宽大的袖口中钻出来,冲手心呵了几口气,又用力地搓了一会,才发觉时衡止并没有就此离开。他的目光淡漠地落在殷榕身上,既像审视,也像端详。

殷榕没忍住笑了出来。

时衡止眼神一动:“笑什么?”

她磋磨半天,还不如时衡止一句话好用,还不好笑么。殷榕道:“时大人与首辅往日多有龃龉,没想到如今也愿为他说话了。”

时衡止似乎早已预料到她要这样说,也淡淡地笑了笑:“首辅曾是我的老师。”

“臣听崔公子说,昨日白天,您去探望过首辅。”殷榕问。

“好在去过一趟,”时衡止声音清冽,“若是晚些,恐怕都见不到老师最后一面。如今衙门里办事的人,手脚未必都利落,首辅的丧事,你们打算怎样办?”

殷榕垂下眼皮,道:“还没想过,事发突然,只想先查清崔首辅的死因。”

“梁寺丞顾念首辅往日栽培,其心可悯。可首辅去得实在不巧,”时衡止目光掠过她发红的双手,“十日后永嘉公主返京,圣上要大办洗尘宴。此时若因崔公之事惹得御前不豫,恐非明智之举。”

殷榕一怔。永嘉公主三年前自请为病故的宣威将军守孝,如今的确到归返的时候了。可时衡止方才的话更为诛心:崔首辅对她十余年的庇护、教养、提携之恩,在时衡止口中,不过“栽培”二字。他们二人亦是师生一场,他竟然能如此云淡风轻。她无声后撤半步,目光也冷了下来,仰头迎上他的目光,“可崔首辅死得蹊跷,怎能不明不白,草草了之?”

时衡止勾起唇角,眼神却无分毫暖意:“本官何曾说过,要你不查呢?”

是了,她查与不查,同他时衡止有什么关系。今上徐行俭耽于玩乐,公主返京这场“喜事”,不过是又一场粉饰太平的闹剧。若朝中无时太后一党把持宫禁、操纵言路,永嘉公主返京本该是重振朝纲的转机,可如今呢?夸张点说,崔首辅的尸首还未入殓,怕是请立新首辅的折子,早就堆满司礼监的案头了。

大门处吱呀一响,守卫领了个穿藏蓝圆领袍的老仵作出来,后者宽腰带下沉甸甸地缀着个皮包,耷拉着脑袋,草草向殷榕行了个礼。她只听时衡止在她身畔哂笑一记,施施然掸去衣上雪粒,轻飘飘道:“人既已带到,梁寺丞自便。”

殷榕犹豫了须臾,时衡止已抬步走向他的车辇,她终归叫住他,“多谢。”

时衡止步履一顿,“不必谢我。”

她知道。

殷榕能想到的,她不信时衡止想不到。怎么就这么巧,崔首辅深夜暴毙,她来大理寺请调仵作被拒之门外时,他刚好出现在这里。哪怕守卫带来的这个仵作,她现下也不敢尽信。但纵然这是时衡止设下的陷阱,她也别无他法,只能往里边跳了不是?

她朝那位仵作道:“请吧。”

车帘落下,呼啸的风雪止住了,时衡止车辇远去的辙声也渐渐模糊不清。暖炉中的烟霭冉冉地上飘,殷榕盯着窗纸上她的剪影,良久良久,回过神时,老仵作已进崔首辅房中了。

崔琅之适才等在外边,殷榕迎了上去,问道:“阿榛呢?”

“近日事务繁琐,她帮衬了我不少,早先睡下了,我未曾喊她起来。”崔琅之道。

殷榕不赞许地摇头,“等明早得知了原委,她会很生你的气。”

崔琅之不置可否。

见他沉默,殷榕再度开口:“永嘉公主不日将要返京,你有什么打算吗?”

“该操心的不是我们,是时党,”崔琅之目光掠过紧闭的房门,声音放得很轻,“她母家握有兵权,离京守孝前,便与韦家过从甚密,与司礼监也常有往来。如今孝满归京,想来时太后要寝食难安好一阵子了。”

殷榕蹙了蹙眉,“可你头上是时衡止,我头上有韦铉,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好生做官都举步维艰,我们总不能指望着他们两败俱伤,让我们坐收渔翁之利。今天时衡止帮我解围,现在想来,我还觉十分怪异。”

话音方落,房门一开一合,老仵作佝偻着身子从内室退出来,反手掩上门,道:“梁大人、崔大人,小人验完了。首辅大人确为毒发身亡,只是他早已风痹入骨,外邪侵髓,纵然没有此事,恐怕也寿数无多。”

殷榕当即反问:“既然本已寿数无多,那怎会有人下毒?”

仵作深深躬下身去:“小人不敢妄自揣测。”

没有证据,为难一个仵作也是无用。殷榕与崔琅之对望一眼,说道:“罢了,先生,可否劳烦您将尸单留下,借我与崔大人一观?”

“大人恕罪,”仵作道,“尸单正本应当上交刑部,若大人一定需要,明日会有人将副本送来崔府。”

崔琅之道:“是我等深夜叨扰先生,既然如此,本官也不便再耽搁先生,还请先生快些回大理寺复命吧。”

仵作向二人一揖,崔琅之正要唤侍女送客,殷榕便抬了抬手打住他,对老仵作说:“夜路难行,我同先生走一程。”

说是同行,从厢房到府门,那老仵作始终落在殷榕身后半步,她稍落后些,他也就放慢了步子,绝不肯同殷榕多说一句。每逢殷榕想从他口中问出什么来,他便用已经和她说过的那番话滴水不漏地搪塞过去。直至将仵作送上去往刑部的马车,她反倒长长松了一口气。

刻下,她立于府门之外,手中执一柄光芒依稀的油灯,竟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马车辘辘地行远,殷榕不由抬手按了按太阳穴。这段时间崔府上下琐事诸多,她一个好觉也没有睡过。

她短促地叹了一息,还未转身,耳旁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殷榕抬目望去,手中油灯的光恰巧照亮一双狡黠的眼睛。

“梁大人!”唤她的人从树上跃下来,话中满是恳切,“我名曲小菱,从青州来。我是来投靠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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